红牡丹-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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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年,我若叫你为我做点儿什么,你答应不答应?我若叫你特别爱我,永远不要忘记我,这算不算太过分?”
“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从来没觉得这么深切。你又何必说这种话?”
“因为我害怕。”
牡丹把一只手从安德年手中轻轻撤出来,走到窗前去。
德年在后跟着她,又用两支胳膊搂住她,使她转过脸儿来,又热情的吻她。牡丹的眼里泪珠儿亮晶晶的闪耀。
德年问她:“你怕什么?”
“我怕失去了你。我好需要你。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刚才你吻我的时候儿,我知道我爱你。在你的爱里,我才能觉得把我对他的爱忘记。”她又伸出胳膊把德年搂住,拼命的吻他。忽而停住了吻,要求德年给她保证。“告诉我,你是不是很爱我?……你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我?”德年吻她一下儿当做回答——这个吻是那么温柔,那么热情,那么软,那么难舍难分,那么无可比拟,那么毕生难忘。
德年把牡丹柔软的身体搂在自己怀中,自己觉得身上舒服得颤动了一下儿。他欢喜若狂,眼神上都显露出来。他知道,自从第一次遇见她之后,他就一惊非小,不管多么抑制自己,也没法儿把她的印象扫除忘记。他今天来,是要发现牡丹之爱他是否正如他爱牡丹之深,而现在发现牡丹对他的爱是那么完整,那么断然无疑,而那么涨满盈溢出来了。
德年把牡丹从窗前拉到床上,把一把椅子放在牡丹的对面。牡丹在床上把腿盘在身子下面,在身后垫了一个枕头,使自己舒服一点儿。牡丹真是美得使人心荡神移,皮肤细嫩洁白,两片可爱的嘴唇,微微的开启,默默无言的注视着德年。“老天爷把她生来这个人间世,要她爱人,还要人爱她。”这时他心里想起“红牡丹谣”里的那两句,觉得这两句完全真实,而且说得是一针见血。这时牡丹向后倚着,矇眬若梦的眼睛,在窗外射入的月光里,在那阴影斑驳之下,一直向他凝视。在那样的时刻,她的静默无声,越发给她的美增加了神秘的魔力,她之一言不发,才是说出了千言万语。德年靠近了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低声说:“牡丹,听我说。我好爱你,我怎么把我对你的感情用言语表达出来呢?我根本不敢一试。那封信我费了两三天的工夫才写出来。我不敢相信你会爱我。但是我必须说,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在车里,车一震动,我们俩挤在一起的时候儿,记得吗?你不知道你给了我什么感觉?你知道,我一生,都在追寻一个理想。别人都说我算是一个名成业就的人,应当没有什么牢骚可发的。我有许多朋友,有一个好的家庭,有一个好差事。但是,有时候儿我觉得我需求的是爱,一个伟大、使人振奋、使人销魂蚀骨的爱。我觉得空虚,我说这话,你能懂我的意思吗?你要知道,你是个非同等闲的小姐,不用否认。你知道不知道?你眼睛的一望,你的嘴发出一声细语,就能把整个儿杭州城的颜色音调,在我心目中改变过来。那天下午你坐在的那个屋子,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这个你不能知道。你改变了那间房子了。我每次到诗社去,我觉得一个冲动支配我,非到那间屋子去,看看你那天坐的那把椅子不可。”
牡丹发出低低的嘻嘻的笑声,德年还继续说:“你是离开了,但是那间屋子也变了。我还觉得你仍然在那儿。我叫了两杯茶。仆人大笑。因为我只是一个人在那儿坐着。我记得我们用那白蓝两色的茶杯,你用哪一个喝的,我记得,是因为我给你倒的茶,而且那个茶杯上面有一点儿磕伤。你别笑,告诉你,当然很难说明。那是一个奇迹。你的嘴唇碰过的那个茶杯,就使人另有感觉,就有使人感到激动的力量。我把那个茶杯还放在那儿,我不再去动它,我不再用它喝茶。只因为它曾经有接触你那芳唇的福气。还有,你把你那娇嫩的身体坐在那把椅子里的时候儿,我记得你把脚放在茶几下面的地方儿。你看我把这些个事情告诉你,是多么愚蠢。我是愚蠢,你说是不是?”
德年停了一下儿。牡丹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德年又继续说,显得鼓舞而兴奋。他说:“我不敢爱你。我也不敢希望。可是现在,我觉得好像到了前所未经的一个新境界。我以前做过些愚蠢事——我以前是够愚蠢的。现在还是笨。笨总比愚蠢好。”
牡丹的两只胳膊慢慢搂抱住德年,而且发出哼哼的声音。她说:“噢,我亲爱的德年!”他俩那样静静的躺着,简直是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牡丹问:“你想要……?你要把我怎么样都可以。我是你的了。”她任凭德年摆布,让德年为所欲为了。
这是牡丹所经验令她满足的一次鱼水之欢。
事后,她感觉到一股新的幸福快乐出入的交流。不但淹没了而且消除了她的过去的痛苦,而且把她从对金竹的迷恋之中,解救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继续在同一个旅馆里幽会,在牡丹家里引起了很大的烦乱失常。牡丹对安德年越来越亲密,也觉得越来越轻松舒畅,也越来越为他精神上的单纯和对各种事物的爱好所迷惑。她父亲对她这件事还不知道,虽然曾经看见女儿床侧悬挂的这位诗人画家书赠的一条立轴,但是因为他白天都出外上班,安德年的信到时,他当然看不见。现在女儿在吃晚饭时常常不在家,开始引起他的烦恼,又引起他的惊惧。但是他每次和女儿说话,总难免刺激她。每次几乎他的话还没说完,牡丹就自己辩护,言词锋利,态度相当猛烈,说她已经长大成人,是已经出嫁的女儿,自己要怎么样,自己知道。她的谎言说得流畅,态度十分冷静,话来得很快。做父亲的对太太说:“难道咱们这个孩子永远不知道怎么立身行事吗?”
现在她在家中的行动,连母亲也烦恼了。她不是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几个钟头,就是出去,一副悠悠忽忽的样子。她容易激怒,忐忑不安,好像被什么鬼祟迷住一样。非常像金竹在结婚以前和她恋爱期间的样子。
母亲说:“你跟那个男人闹恋爱,这瞒不了你妈。今天夜里你又要去见他。他可是个有妇之夫哇。又有什么结果呢?你要自己克制,不要这么乱来。这只能把你自己糟蹋了。”
牡丹的两眼冒火。她说:“妈,可是我爱他,他爱我,都是一样热烈,简直要发疯发狂的。天地之间什么力量也分不开我们。他是我的,你听见没有?”她大声喊“我爱他”,声音那么尖,恐怕邻居都已经听到了。这时父亲没在家。她又说:“别想拦着我!要想拦,我就走。”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一脸的愁云惨雾,眼里流出泪。母亲一向喜爱这个孩子,什么事都惯着她。在和金竹恋爱的时候儿,她还为女儿隐瞒,这应当是她的不对。她为了这个孩子的幸福,一切牺牲,在所不惜。她把衣襟拉起来,擦了擦眼泪。伤心的低着头,知道从此家中再没有宁静的日子了。自从姐妹俩到北京去之后,她就一直紧张担心。现在的眼泪,是从她那冷清孤独的心灵中冒出来的。因为要把女儿这次错误的冒险隐瞒着丈夫,她的灰心丧气就越发沉重的压在心头。
牡丹用两只胳膊抱住母亲,想安慰她。她说:“妈,不要为我伤心。您看不出来我爱他之深,就像爱您一样吗?妈,咱们母女之间不要有什么别扭,那我怎么受得了?”
母亲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要打算怎么办呢?你说过他有太太有孩子。”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可不愿意看到你吃苦受罪。妈都是为你想。”
“这个我都没想到。我所知道的就是,我跟他在一块儿我才真快乐。这真是怪。自从和他认识之后,我已经不再为金竹伤心。您应当高兴才是啊。”
“这若是真能使你快乐,我自然也高兴。可是他怎么能娶你呢?我也年轻过。当年也做过错事。但是我总学到点儿乖。要经一事,长一智才对。”因为力气不足,话说到这儿就停住了。
牡丹说:“我要跟他商量商量,然后再告诉您。妈,可是你得替我瞒着爸爸呀。”
“我会。你爸爸若从你的眼光里看不出来,那才是个大傻瓜呢。”
牡丹到厨房去,由茶壶里倒了一杯热茶,拿了一条毛巾,拧了拧,回到母亲这儿来。她用毛巾很孝顺的擦老母的眼和脸,一直不断的说话。她说:“您真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你是真正和那个男人相爱吧?”
“是。他迷我都快迷疯了。我知道,他就正是我理想中的男人。我没法儿把我的爱说个清楚。他爱我爱得我好像在梦里一样。他这么爱我,我自己觉得身分也不同凡响了。他之需要我,正和我需要他一样。”说着嘻嘻的笑。“他说把我比做卓文君呢。”
“是啊。可是司马相如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子啊。你们两个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吃苦的。我为你担心。希望吃苦的不是你。”
“妈,不用发愁。我要什么,我很清楚。不过先别告诉爸爸。”
旅馆的人现在知道那一对情人了。旅馆的人常看见对对的情人走进去,租个房间约一个钟头,然后离去。他们向情侣问候,像问候老主顾一样,但是永远不问别的话。安德年赏的小费很多。
在下一次幽会时,牡丹问他:“我们以后怎么办?不能老是这样儿啊。我不愿老这么鬼鬼祟祟的。”
“我也一直想这件事呢。”
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把牡丹的一只手握到自己手里。他问:“你会不会嫁给我?”
牡丹感到意外。
她问:“怎么个办法呢?你是说正经话?”
德年说:“当然是。我已经得到一个结论。当然办起来很痛苦,但是我要那么做。我可以说,我很爱我太太和孩子。但是,那是另一件事。我打算和他们一刀两断。她可以要我的儿子。我要好好儿的照顾她生活。可是我一定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