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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红牡丹-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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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很高兴把你带出来。有那些浓施脂粉的女人在那儿,你在那儿是很不相宜的。”

“为什么?”

“我在灯光中看你的脸,我就知道——我万分相信——你不是那一等人。在那儿,那些男人只把你当做那一等女人,他们没有资格和你说话。”

“你以为我是何如人也呢?”

“你与众不同。你了不起,了不起!”说到这儿,安德年又神采飞扬起来,但是他的声音却如在梦中说话,像自言自语。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听说你在灵堂那件事。我是事前走的,没得当时在场。十分可惜。你所做的,算得上光荣。”

“你不以为我做错了事?”

“不。你伟大。比他们都伟大。他们没法儿了解你,你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你是那一等人物。”

牡丹听了,觉得有趣,嘻嘻而笑。和牡丹亭里的女主角相比,当然听了很舒服。牡丹亭这本戏写的是爱情克服死亡,这是牡丹很爱看的书。她说:“很多人认为杜丽娘很傻,太多情,太痴情。”

“不要信那种话。那个爱情故事,无论男女老幼,无不爱看。”

他们又回苏堤时,安德年说要送她到涌金门。因为牡丹说过在那儿下车方便。

牡丹站在马车旁边说:“天哪!不知不觉已经一点半了。”

安德年说:“把你写的诗文送给我点儿,我好看一看,好不好?”

“好,我很高兴。”

“寄到诗社,不要寄到我家。写安德年收就可以。希望下次再见到你。”

“也许,明天我要到桐庐去。我回来时会告诉你。”

安德年一直站在马车旁,直到牡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十二章

在桐庐住的那半个月之内,牡丹一直不能忘记安德年。使牡丹最不能忘的是,他像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但是把别人称之为下流的,他称为“伟大”。这就使牡丹拿他当朋友。安德年似乎正符合牡丹心目中那个男人的标准,就是,赞成她的行为而且了解她。她急于要回杭州。这回不是她有心要如此,不是她追求的。这次的恋爱是自行来到她面前的。虽然很富有“诗意”而嫌不够肉欲的满足,但是也并非不使人意惹情牵。

若水对安德年也十分景仰。他是杭州本地人,自然也会听到安德年的事情。安德年——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因为安德年,既是个“人物”,又是个诗人,集赤子之心和多才的文笔于一身。

朋友们都爱说安德年的一个故事。那是安德年在日本东京读书的时候儿。在一个阴沉的天气,几个朋友去看他。日本下女说主人出去散步去了。他带了一把伞,因为看天气,仿佛风雨欲来。这时外面大雨点儿已经开始吧哒落在地上,朋友们就决定等着他回来。过了一会儿,安德年回来了;浑身上下的衣裳全已湿透。他向朋友们叙述雨下得痛快淋漓之时,脸上显得眉飞色舞!他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后来雨止云散,出现了彩虹。朋友问他:“可是你为什么浑身淋个落汤鸡呢?你不是带着伞吗?”安德年回答说:“是吗?”原来伞还在他胳膊下夹着呢。

若水说,安德年很喜欢漂亮的女人,因为写几行诗赞美的缘故,颇有几个青楼歌妓立刻声价十倍。他对女人的狂喜,就和对大自然的狂喜一样。因为他人品奇特,也就能和比他年岁大的学者像林琴南、严又陵等人交成朋友。虽然他的举止动作有些怪诞,但他并不是矫揉造作,是完全出诸自然,完全是诗人本色。

若水告诉牡丹,说安德年和一个女人同居,生了一个儿子。若水心想牡丹和安德年之间的这段情,在安德年那方面,恐怕只是一时的浪漫的幻想;在牡丹这方面,也只是把对金竹的情爱暂时的转移。听到白薇说了之后,他是持如此的看法。白薇把这件事告诉若水,说那天在湖滨驱车夜游,牡丹和安德年之间,只是纯洁的爱而已,若水不相信。白薇自己嫁了男人,生活如意,很为牡丹难过,但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二人分手之时,白薇对牡丹说:“千万要小心,别再去找痛苦。”她心里确是替牡丹忧虑。但是她知道自己这个闺中密友是热情似火,在寻求爱情时,不管对什么人什么事,是一切不管不顾的。

一天下午,牡丹在诗社遇到安德年。她回到杭州之后,曾写给安德年一封信,约定时间地点相见。第二次相见,心中把握不定,十分紧张,因为灯节晚上发生的事犹如梦中,现在彼此都要在青天白日之下相见,要把夜里相见的,看个分明了。的确是困难的一关。

安德年站起身去迎接牡丹,还是一副孩童稚气的激动。脸上的神气和态度,显得迟迟疑疑,羞羞惭惭。俩人最初的问答只是头脑里鬼鬼祟祟跳动的结果,跳动得方向错乱,时间短暂,微笑得又不恰当。毫无意义的是说出的话,真能表情达意的只是那说话的腔调儿。

牡丹说:“对不起,我来晚了点儿。”

“没什么,没什么。今天天气很好。”

“我来的时候儿有点儿风。”

“是啊,是有点儿风。”

“不过天还不错。”

二人对着一眼,对天气二人决定的意见一致,都觉得很好笑。

“你说要把你的诗文给我带点儿来。”

“不知道能不能中您的意。”牡丹忽然觉得已经平静自然,话也就说得恰当了。她又接着说;“我求您的就是给我写点儿东西,我好配个镜框儿挂在墙上。我舅爷苏绥伯在他的客厅里就有您的一幅字。您答应给我写吧?”

“这是小事一件。”

“噢,您真大方。”

二人在一间耳房里一个矮茶几边坐下。安德年坐在一把矮安乐椅里,口中喷着蓝烟。牡丹坐在对面,坐得笔直,两片樱唇上挂着一丝微笑,但是有点儿紧张,好想要抽一支烟。

最后,她鼓起了勇气,指着桌子上一包烟说:“我可以抽一支吗?”

“噢,对不起,我没想到。”

他赶快拿起烟盒,递给牡丹一支。给她点着说:“我不知道你也抽烟。”

“你不介意吧?”

德年轻松的嘻嘻笑了。“这有什么?我干什么介意?”他看着牡丹,足足的,慢慢的,喷了一口。他说:“那天晚上我邀请您一同坐车游湖,希望您不要怪我无礼。”

牡丹微笑着说:“哪儿的话?一点儿也不。”这话真是出乎意料。难道德年把牡丹想做天上的仙女吗?牡丹心里想:“是下凡的啊。”

仆人端进茶来,还有一盘芝麻烧饼,德年告诉他再拿一包烟来。

几分钟以后,仆人拿来了一包烟,放在桌子上。安德年看见仆人脸上露出一点儿别有含义的微笑。仆人走时,他向那往外走的背影,狠狠的瞪了一眼。这么看,显然是把牡丹看做天上的仙女了。

牡丹心里想:“噢,不会啊。我怎么会?德年,你的诗那么雄劲,那么富有感情。却为什么人又那么害羞呢?”牡丹发现德年把诗看得那么郑重,而对自己的作品丝毫不敢自满,真感到意外。毫无疑问,他真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家了;非常明显,他是把牡丹当做那个哭错了棺材的女子而崇拜的。可能是他敬慕那种爱情的成分多,爱慕那情人的成分少。

德年说:“梁小姐,我好想看你写的诗。”这时又递给她一支烟。

“叫我牡丹好了。”

“那么,牡丹,你给我带诗来了没有?”

牡丹从衣裳里掏出来一个信封,紧张得脸发红,手哆嗦着,给了德年。德年接过去,看见牡丹那一笔清秀的字,显得十分赞佩。

暮云遮山巅

风吹心胆寒

独坐黄昏望

情人独自眠

忆昔我来时

叶影照窗碎

叶落影亦空

伊人仍憔悴

德年接着又看下一首,这一首是词:

当年圆圆脸

今日何憔悴

当年温和静如玉

今日爱情怒火一旦起

逐我去

不惜迢迢路

来听君笑语

我愿再来重见君

不惜千万里

今日爱情怒火一旦起

逐我去

德年欢呼赞美道:“真不错。重复句很难。你是本乎自然,妙手得之。”

“噢,德年!我会得到你的夸奖!你要教我。”

“我打算教你。我相信你堂兄梁翰林教过你。”

“一点点儿。”牡丹不知为什么自己脸红起来。“我要你教我。”

“他是散文大家,正式文章和小品都好,他的散文比他的诗好。你和他住在一块儿,算是你的造化。你在不知不觉中,也跟他学了不少。诗是很难的艺术,不能勉强应酬。诗思之来,是瞬间即逝的。一定要等诗思触人的那个时刻,你自己会飘浮到乌何有之乡,就如作曲家夜里听到一个美的声音一样。当然并不容易,那种神妙的刹那是自己凭空而来的。作者必须想得美,感觉得美,生活得也美才行。你整个儿的人格和精神上崇高伟大微妙的一切,要互相感应,必须要有这种训练。这是难事,也是苦练的修养。在费尽心血之后,你看看自己的作品,还觉得是二流货,平庸无奇,我对我的作品就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写出的诗跟古人的诗可比的,简直没有四五首。要发乎自然是太难了。其余都是废物,不值半文钱,都是把别人说过一千遍的再改头换面重新说的,还不如人家的好。”

“您客气。”

“不是客气。我说的是实话。”

“在杭州,您是大家公认的最大的诗人哪。”

安德年抬头看了看她,撅着嘴唇,表示轻蔑。他说:“我也愿意做如是想,但是我不能。这儿别人说什么,不关重要。谁真懂?好多大家看做是诗的,其实都是些废字——不算真正作品。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你堂兄刊印的他的诗只有那么少。那些诗,有真情,音韵高古,可是普通人不懂,反倒说不好。”

牡丹说:“孟嘉告诉我,说诗是心声,基本是感情,真正的热情。”

“对,我同意。”他的两眼炯炯发光。他说:“热情,或者说爱情,不管你怎么称呼吧。作诗的人是在追求一个从来无人能解释的无形之物。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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