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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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说:“他现在住在六合塔一个基督教医院里。我听说,大概是肠炎。他病了大概一个半月了,非常憔悴消瘦。医生还没法决定是不是动手术。你来得这么快,我真高兴。你怎么舍得离开翰林呢?”
“我接到电报后,就尽早离京南下,谁也挡不住我。他病得重不重?”
“半个月以前,情形很坏。我想我若不告诉你,你会恨我一辈子。他还不知道你要回来,我是自动给你打的电报。我不能告诉他,免得惹他空盼着你来,因为我没把握你准会回来呀。”
“白薇,我真感谢你,只有你了解我的感情。我已经和堂兄一刀两断,我不再回去了。”她一边脱下厚上衣,一边不断的说。仆人端进来一脸盆热水,附带一条毛巾。牡丹一边洗脸,摘下首饰,放在桌子上,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两人一直不断的说话。牡丹说:“即使我没接到你的信,我也要离开我堂兄的。”说着,摘下来一只耳环。又说:“你看,一只耳环丢在船上了。”
白薇的眼睛睁大,向牡丹望了一下儿。她不管耳环的事,只问牡丹:“告诉我为了什么。”
“一会儿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情人吵架?”
“不是。”
“他又爱上别人?”
“不是。”
“那么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爱他了,真的不爱他了。”
俩人现在围着那个大理石的桌子坐,桌子上白薇摆了一壶热茶。
白薇说:“你意思是他不如你原来想的那么可爱,而现在你的梦想破灭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我原以为你和他相爱得要命呢。”
不错,白薇当初以为他们俩是非常风流超俗的一对。现在觉得心里很难过,就仿佛自己本身遭受到这种伤心事一样。白薇从来就不相信梁孟嘉会能娶了牡丹——那根本办不到——他也不会娶另外别的女人。而他们俩就一直不正式结婚,又有什么关系?他俩以情人的关系相爱一辈子。在一个学者和她的女友之间有这种风流艳事也是美谈呀!
白薇对牡丹说:“我告诉你点儿事情好不好?上次你和翰林来过了一夜,还在小溪边玩儿,若水和我曾经说起你们两个人。我俩觉得你们像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艳事的开始,因为文君新寡,正像你,而司马相如是辞赋家,正像孟嘉。我们这个梦想你竟给弄得落了空。”
牡丹的脸显得很严肃。她想办法把真的感情表达出来,但一时苦于词不达意。她说:“我还是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暂免吧。”脸上这才松下来,笑了笑。又接着说:“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忌妒。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叫傅南涛。孟嘉都知道,我告诉他的,他说我若找到一个理想的男人,他希望能看见我正式结了婚。倘若他的热情像疯狂一般,用暴力把我强奸了,我也许还会再度爱上他。我说这话你明白吗?等我跟他说认识了傅南涛,他说他了解,他不愿把他自己硬塞给我。他这样斯文,也许倒使我失望。我原不应当如此,但是我想我是对他失望了。他耐性极大,极其聪明,什么都懂,这样儿,把我热烈的爱火上泼上了一盆冷水,把我的爱火浇灭了。我说的话有道理没有?”
若水微微一笑。他把茶放在桌子上,带有讽刺的口气说:“我想我懂。你们女人所爱的是几分粗野,做丈夫的越是打她,她越俯首贴耳百依百顺的。”
白薇说:“别乱说,女人也并不愿做奴才。”
牡丹说:“但是女人是这样儿。她们偶尔也需要男人在她们的大屁股上打上两巴掌。这样儿,才觉得她们能惹别人发火,而别人不是不爱她们。”
白薇说:“别把他说的当正经话,若水是开玩笑呢。在男女一对情人之间,应当有很透澈的了解才对。”
若水回答说:“那是友情,不是爱情。在两个翻云覆雨的时候儿,什么女人需要了解不了解,她所需要的是男人雄伟健壮的躯体。”
白薇故作斥责状说:“我们俩在这儿说话,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
牡丹说:“若水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过倒不一定像他的那么粗野就是了。”
大家沉静了片刻。若水这会儿乖起来,静静的不说一句话。白薇被惹得不高兴了;因为她对男女之爱,一向是纯高理想的风流的爱——是超凡的、诗意的、几乎是天仙式的——就像她和若水之间所享受的那种爱。而牡丹心里正想的是那个年轻英挺北方拳术家的结实坚强的身体,本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在若水面前,有点儿犹豫不决。若水刚才给她解释的话,她有点儿不懂;就是,为什么她宁愿和一个平凡的打把势卖艺的同房,而不愿意和一个满腹经纶的翰林同房。最后,她向若水瞟了一眼,她说:“我想若水的话对。女人真正愿要的,是一个英挺年轻的贩夫走卒仆役之辈,而不是个词人墨客。”
白薇说:“你们俩简直荒唐绝顶。牡丹,你是不是喝醉了说胡话呢?”
牡丹说:“在爱情上谁要什么理性智慧?你要的是火般的热情和坚强的肌肉——头脑那时是暂停活动了……”
白薇说:“牡丹!”
牡丹又说:“不管怎么样,我留给堂兄一封信,告诉我不爱他了,我就要回家。我说我一辈子要在他的生活里失去踪影。”
白薇流露出吃惊状,眼睛瞪得圆圆的,她问牡丹:“你怎么能这样儿?难道他已经不爱你了吗?你为什么一定非这样儿不可呢?”
牡丹说:“我也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我们到现在仍然是好朋友。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块儿,他显得很伤心。我吻了他一次,事前已经几个月没吻过了。他还是爱我,由于他的吻我就知道。但是他没有抱我,没有碰我一碰。我真愿他抱我。他永远是个文质彬彬非礼勿动的正人君子,这就不能做个热情似火的爱人了。我把这话告诉了他。我说他是诗人、文人,是好人,我佩服敬仰,但是我不愿要这种人做爱人……我很坦白。”
“你说这种话?”
“不要怕成那个样子。”
“他说什么?”
“他说,既然事情这样,就这样好了。他若是心里有所感觉,他并不表示出来。他又能说什么呢?他说他并不只要我佩服敬仰他,他要的是我,是我对他的爱。因为我不再爱他,也就再没什么话好说了。”
白薇说:“真的呀?我记得你说过没有他你活不了!可是,所有的人……”她话说到此停住。她头脑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拔出钢刀,把一幅元朝名画削成两片纸,又伸出粗手,把一个精致的磁碗哗啦一声摔得粉碎。这时又接下去说:“你若跟他和得来,那多好!”这时她陷入半沉思又似半责备的神气对牡丹说:“你对翰林构成的空中楼阁,现在那个幻想破灭了。你这么说走就走,置他于不管不顾的境地,我还是觉得你不对。”
“干嘛,白薇!”
这是牡丹第一次厌烦她这位闺中良友,也许是她自己那一天烦恼紧张的缘故。
白薇一看这位最好的朋友不高兴了,赶紧说:“对不起。别见怪。”
俩人又微笑了,四只眼睛碰到一起。牡丹勉强说:“要替人家设身处地想。”
话说得使牡丹很烦恼。她开始对他们说北京别的事情,甚至说起新筑好的京榆铁路,还有她在火车上看见的那位身长玉立的满洲公主,和那公主的浑身打扮。
“当然你也看见万里长城了。”
“没有,我没看见。素馨看见了。她和孟嘉到山海关旅行去了一趟。我没有去。”
“你一定看了好多人收藏的名画。”
“一点儿也没看见。”
白薇难免责备她,也只有最好的朋友才这样。白薇说:“那么你在北京干什么了呢?也没去看古物展览?”
牡丹摇摇头。
那天晚上一切事都不顺。像在船上丢耳环,那天早晨出发时的眼皮跳——都不是吉兆。再没有别人对她比白薇和她更亲近,但是今天晚上白薇都说她不对,而且对爱的看法也不同,这就足够动摇她俩之间一向存在的精神上的和谐了。
那天晚上,若水以为这两位女友会有好多话说,他把床让出来给牡丹睡。
他说:“我到外面去睡,你们俩一定要做长夜之谈的。”
白薇很感激的看着丈夫说:“你真是体贴入微。”
两个女友直谈到晨曦初露,就完全和几年前俩人那样长谈一样。牡丹是真爱白薇,对别的朋友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在牡丹躺在白薇的怀里哭泣之时,二人的友情和亲密又完全恢复了。
牡丹问白薇:“你快乐吗?”
“当然。”
“我说是住得离城这么远,完全自己和一个男人住。”
“我们之间的爱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有个我敬爱的男人爱我。我很快乐,很知足。”
“你是不是有时候儿愿意下山去,坐在茶楼酒馆儿里,看看人,也让自己使别的人看看?从另一方面说,我在北京也有快乐。我能享受完全的自由,是我一生第一次,对谁也没有什么责任义务。我享受的是不折不扣的充分的自由,我也够满足了。我没告诉你傅南涛的事,他是个拳术家。我不愿在你丈夫面前说。不知他近来怎么样,他因为杀害妻子去坐监了……”牡丹就把遇到傅南涛前前后后的一切告诉了白薇。
“我还没告诉你由天津到上海的船上遇见的那个男人呢。他是个大学生,赶巧同船——他人好极了——他很讨我高兴,使我舒服,真是无微不至。他还没订婚,也还没结婚,脸长得好清秀,我好喜爱他。在船上我好烦恼无聊,好多事都令人心烦。头一天晚上他要跟我……我拒绝了。第二天晚上,我答应了他。我告诉你,我不在乎。我的心是属于金竹的,我的身体,我不在乎。那天晚上是顺风,风很强,那船又滚又摇。不过又滚又摇的不是那船,那是他。那不是俩人效鱼水之欢,那是野蛮狂暴的跳舞……现在你对我持什么看法?”
“你简直是乱——”
“乱交。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是乱交。我多年来一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