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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红牡丹-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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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嘉说:“我们俩以后永远是朋友。”

牡丹说:“是啊。总比普通朋友还多一点儿什么吧?你说是不是?”

这样说着,二人分开。刚才他俩之间的爱已然十分充分,再不缺什么。那种爱是高高超过青春的狂热情欲。对牡丹而言,这还是她前所未经历的新奇之感呢。

不巧的是,第二天牡丹的火车要充做新路试车之用。所有重要的大臣都去参加典礼,其中有两位满洲王爷,所有的外交使节。孟嘉虽无官差,但在张之洞学士接受外国使节祝贺之时,他以为应在场才对。所以他那一天就忙着在大学士和两位堂妹之间来回跑,因为两位堂妹是坐在一个车厢里。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若干帽子上插着孔雀翎毛的大清官各处走动。这些大官身穿深蓝的缎子马褂,白底黑缎靴子,使当时的典礼显得特别隆重。他们戴着平顶的黑官帽,下小上大,后面插着孔雀翎,他们的官阶,凭顶的珠子,很容易分别,因为珠子分为水晶、珊瑚、宝石三种。这时,早拴好的绳子围绕着月台,有身穿红绿的禁卫军站岗,气氛十分隆重,所以当时显得出是朝廷的场面气派。外国使节,穿着瘦长带条线的裤子,在中国人看来,真是够难看的。因为此种装束,所以十分显眼。他们自己有人在诙谐玩笑,但是大体看来倒还端庄郑重,和清朝的官员的严肃态度,还算配合。

淳亲王朗读正式的开幕词,吹号鸣鼓。乐队,以笛子与口琴为主,吹奏当时流行曲调。那种高而薄的曲子,洋人的耳朵听来,不太像军乐,而倒很像结婚的音乐。

发亮的火车头一声笛呜,人群开始狂热般鼓掌。乐队奏起特为此典礼编出的新奇的曲子。当天,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路警和车长的制服,号志员的红旗子。淳亲王念讲演词时,孟嘉离开了会场,偷偷儿走进两位堂妹的车厢。

牡丹对妹妹和堂兄说:“你们俩下去吧。”他们正在说话,一位梳着黑色的高把儿头的旗人公主,从人行道中挤过,把他们的话打断。孟嘉匆匆忙忙的向刘安说了几句话,刘安是要送牡丹到天津上船的。连推带搡,孟嘉和素馨算挤下车去,到了月台上。他俩向后望,看见牡丹在车窗中露出的笑脸,欢喜而激动。火车头猛然响了一声,接着加速了喷气,像人积足了气要奔跑一样。光亮的蓝色快车,噗咚噗咚的缓缓开出了车站。牡丹向他俩挥手,但是转眼在一排挥摆的手和手绢儿之中消失了。

三天之后,刘安回来,禀报小姐已经安然搭上了“新疆”号轮船。刘安说:“我们在旅馆住了一夜,今天早晨才上船,那时候儿船都快要开了……还有什么?”刘安又问:“小姐不回来了吗?我想她是回家去看看吧。”

孟嘉闭了一下儿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打了脸一下子。于是以平淡的语气问。“是她告诉你的话吧?”

刘安回禀说:“噢,是了。小姐嘱咐我好好伺候老爷和素馨姑娘。”

“她的舱位好不好?一切都没问题吧?”

“是,老爷。还有一位很好的年轻公子,也坐那个船,他答应一路上好好儿的照顾小姐。好像是很正派的一个年轻人。我想是一个大学生吧。”

刘安从衣裳兜儿里掏出来一个名片递给老爷。

孟嘉一看上面的名字,长叹了一口气。嘴里含含糊糊的低声说:“噢,牡丹!”

下卷

第十五章

孟嘉和素馨由火车站回到家,进了院子,忽然觉得不胜冷落凄凉之感。一只孤独的喜鹊在覆满黑色鲜苔的房顶上吱吱喳喳的叫,更使这个院落显得岑寂无声。走进屋去,他们看见朱妈正抱着一大堆衣裳从大厅走过。

朱妈向素馨说:“我已经把床单子撤下来了。您若认为可以,我就把帐子也拆下来吧。您要不要搬到牡丹小姐的屋里去住?”

素馨说:“不,我干嘛要搬过去?我还住我自己的那间屋子。”

素馨走进书房时,看见书桌上摆着两封信,还有一大包东西。她立刻认出来是她姐姐的笔迹。那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一封是给大哥的。

有什么牡丹不好当面说而要写出来的呢?她把一封信和包袱交给孟嘉。孟嘉绷着脸,眉毛动了几动,他精神集中时就是那样。

两个人拿着各自的信,靠近北窗子坐在椅子上,屋里立刻死静死静的。

这是致素馨的信:

馨妹:

我即将回南。你我道路各殊。我之行动,在你心目中自属怪异,我深知亦必使大哥伤心。他至今依然爱我,离他而去,我亦甚感痛苦。但愿你能帮助他将对我之热情淡忘,但我深知他不易将我完全忘却。为何事竟如此?过去一年之中,我对自己一切,已然了解甚多,惟有一事我始终不能改变者,即我对金竹之爱情。我实在无法自我克制。大哥明智解事,令人敬佩。一事我可得而言者,即倘若我使大哥伤心,我实不得已,非有意为之也。

我命运多舛。不能嫁与金竹而嫁与费家蠢汉,是我之过耶?我爱堂兄而他不能娶我,是我之过耶?而今我如何以此相告,我亦难言其故。或系我欲自行辩白耶?

我为大哥,亦感难过,请勿相疑。我去后,望善事之。我南返与金竹相会,极为快乐。前途命运如何?我不计也。爱情与痛苦,爱情与伤怀,如影随形,永难分离。妹尚年轻,将来一为爱情纠缠时,自然知晓。

愚姊牡丹

素馨看完,信落在膝上。她向孟嘉望去,只见他打开的信在他手里,他流露出不胜自怜之状,同时又为牡丹而伤怀。他脸上那副受打击而愤怒的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似乎知道素馨在偷偷儿看他,赶紧把视线转过去,头低下斜视。在他的两唇紧缩之下,微微颤动,默默无言,似乎他的心里在努力挣扎,力图镇定,两鬓的青筋跳动。过了一会儿,嘴唇周围紧张的条纹散开之后,才抬起头来。

他说了声:“噢?”

素馨向孟嘉凝视片刻,才说:“我替我姐姐向您赔罪。她做的事,她也深自愧悔……您愿看看这封信吗?”素馨说得有点儿太冷静了。

素馨已经站起来。孟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素馨就把信送到他手里,然后从书房的门穿过,走回自己的屋里去。

孟嘉剩一个人在书房,觉得轻松了一点儿,很佩服素馨的聪明解事。他已经看完了牡丹的信,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残忍下作,正如偷偷溜走的一只豹向后的一下儿回顾。她既然走了,为什么不厌其烦,心那么狠,竟还要留下一封信?那封信犹如死亡的一吻,其硬如石,其冷如冰。

大哥:

因我实无勇气当面相告,今写此信,心中十分悲痛。

我深知,天地之间,大哥为最富有理解力之人,但求能体谅下情,同情堂妹不幸之遭遇。

我既不愿说谎,亦不愿欺骗。那件荒唐事为何发生,何时发生,何时在我心灵中涌现,我全不能奉告。

我今对你已毫无爱意,今生亦不愿再度相见。

过去我确曾爱你如狂如醉,但系盲目相爱,此皆由不可知之新奇与魔力所致,颇难条分缕析,如今对你已完全了解,我已自幻梦中觉醒,已然十分明白,往日我所谓之爱,实际不过系对一男人之仰慕。他已将我之生活改变,已教我在此浮生中如何谈笑。寸心甚感。

我对你仍极敬佩,因你这位思想家突破理学家名教之藩篱,使天下男女顺乎寸心中自然之善念,依其本性而生活。我之得有此种思想,当初实自君得来,今日依然不得不对君表示谢意。

你心伤悲,我非不知,因我亦有同感也。但今日君虽有情,我已无意。我无相爱之心,实难勉强。

请即忘记堂妹牡丹,勿复想念。不必再来相见。君之一生中,将再无我之踪迹矣。

堂妹牡丹泣笔

这封信中充分显示一种荒唐无理的性质,实在难以言喻。好像正在倾耳谛听中的一个美妙的交响乐,突然被跳到台上发出聒耳噪音的猴子打断一样。孟嘉心头涌起一阵毒恨,咽喉中觉得一阵发紧。他的梦破碎之后,只觉得昏晕呆愣,欲求自卫,却软弱无力。

最使孟嘉茫然不解的,是牡丹信中最后一句锋利的中伤。孟嘉很明白过去数月之中牡丹热情的冷却。在既然离别之后,还有什么必要说这些话?孟嘉对牡丹的行为,早就予以无限宽容,因为牡丹的为人,他以为已然很清楚。而现在却是坦白而无温情,背义而无歉疚,分手而无伤感。这时他忽然想起初恋的经验;那位小姐也是改变了心肠,把他抛弃,改嫁了一个富家之子,当时所表现出来的也是同样的冷酷无情,犹如禽兽。因此孟嘉心里越发坚信女人第一条律法是,完全占有一个男人,嫁给他,指挥他,至于如何处置他,要视情势而定。牡丹这样毁灭了孟嘉的爱情生活之下,所毁灭的并不止是孟嘉的爱情生活。这又使他厌恶女人的思想在心中复活了。那就是,女人会用尖爪利齿撕抓奋斗,以求获得一个安定的家,以便抚养幼儿——这种天性就犹如鸟儿筑巢时的天性一样——而女人这样做,女人也并不一定是残忍无情,只是在遵守万古不变的天性而已。头脑聪明而意志坚决的独身男子就是一条狡猾的鱼,尽可以吞食别的食物,偏偏避不开这香吻吸吮的嘴和顾盼醉人的眼睛所织成的那张得广阔的罗网。

孟嘉的眼睛忽然又看到信后的附白,是匆匆忙忙之下写的,因为与那封信本身工整的字体显然不同。一定是昨天深夜那似火般富有启发性的狂吻,使俩人都感到意外的狂吻之后,她又添上的。

又启:务请宽宥,宽宥我之一切愧对大哥之处。上面既已写出,只好如此,不必改写矣。今将我之日记留下,其中所记,是我真正内心之所思所感。阅后可更多了解。

孟嘉并没打开那个大包袱,心想必然无甚重要。倘若其中另有解释之词,他要等自己能冷静之时再打开阅读,就犹如在一世纪之后,再阅读前一代之重要历史文献或某私人之日记一样,如此才没有当时人直接的利害关系。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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