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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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何以自处?务请相告,我当如何为佳?我心肠寸断矣。我与金竹断绝关系,实非不得已。因长此以往,实不能每年与渠只一二次相见而已。试问此一二次相见之外,其余之岁月,我将如何消磨耶?此种情形,汝自不难了解。对往事我又焉能完全忘怀?自吾二人相爱伊始,每次相会,痛苦与激动,皆交集而不可分,相拥抱之喜,恒伴以别离之苦,肝肠之痛,正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也。渠虽勉持镇定,我归家时,见心中毫不相爱之丈夫,则深感恐惧。又因心知惟我始能与彼如此真正之身心结合,故尽情放荡,强忍心头之痛,以使渠享受更多之快乐。我之感觉,天生极为锐敏,我二人既相会匪易,故每逢相会,我则力求忽视现实,盲目想象,每设身处地,以结发妻子自任,庶乎心醉神迷,暂享狂欢于刹那。
由于幽期密约,我之感觉日形敏锐,几至不可忍受。我已成为一极警醒之女人。夜间我身躯半裸,卧于母家床上,此时小星窥我,明月吻我,微风拂我,我臂我背,悉由爱抚——斯时也,一股春情,自然觉醒,无耐浑身饥渴,终无满足之望。我之微恙,我之头痛,我之惧光,使我心为之破碎,身为之改变,痛楚之情,悉化为柔丝万缕,不知飘荡何所矣。环顾周围,但感空虚,方寸之间,朦胧惝恍,仅能返归残忍丈夫处,形如顽石木偶,勉尽妻子儿媳之道……回顾往事,终无用处。我陈下怀,心乱如麻,何去何从,茫无头绪,如是而已。
我今自顾,亦感震惊,疑惧之情,不觉涌起。自知往日,会有一分真情在,今孟嘉虽极渴望,我欲不克以此完整之爱给予之,果由于我爱金竹之甚耶?有负孟嘉,我又何当不知?因孟嘉固以真心待我也,近来我只视孟嘉如我梁家之翰林,不复以情人自由之矣,自思亦是咄咄怪事。我今心旌摇摇,无由安定。我身何去何从?所做所为,已不复介意矣。白薇,汝果知我耶?……笔下凌乱,正如寸心。
愚妹牡丹
第十二章
四月里,鸟儿的恋歌使空气荡漾着春意,西山的春色也十分诱人。在乡间,冬天大地上干硬的土块又重新获得了生命。除去乾隆皇帝的香山鹿囿和卧佛寺之外,玉泉山和八大处,已有足够的名胜供人探春寻幽了。
一天晚饭后,孟嘉和牡丹在书房中闲坐,素馨到厨房吩咐厨子买什么菜,回来正要往自己屋里去梳洗。因为每逢孟嘉和牡丹俩人儿在一处时,她总是回避开,免得碍眼。她知道,她们在书房比在大客厅还要安乐舒适。不过在她正往自己那个院子走时,孟嘉叫她:
“四妹,来,说说话儿。”
“有什么事吗?”
“就是瞎聊哇。这儿还舒服。”
“好,我马上就来。”
几分钟后,她走进了书房,脸上浮现着青春的自然微笑,头发改梳成一条光亮的辫子,身上换上了蓝布裤褂儿,和牡丹的一样,是在家不出门儿时常穿的。褂子的袖子比出去应酬时穿的要短一点儿,也瘦一点儿,出外穿的褂子袖子大,沿着宽边儿,是当时流行的式样。她虽然穿上这种便装,其动人之处,并不稍减。她向姐姐很快的扫了一眼,牡丹情不由己,自己觉得怪不舒服,也不自然。素馨赶快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流露出一股青春的气息。她看见牡丹穿着拖鞋的两只脚,放在凉火炉子的铁边上,身子则舒舒服服儿安坐在有皮毛垫着的椅子上。
牡丹问她:“你为什么看我?”
素馨说:“我没有看你呀?”眼睛一惊而睁大。她又很坦白自然的向孟嘉扫了一眼,好像平白无事的样子,以低而平静的声音说:“你们说什么话呢?”
“说你呢。”
“说我?”
“我是说你运气很好……”
“我知道,你们俩都是好深思幻想。当然我也并不是妄自菲薄。可是一个家总是要像个家,总要有人照顾,要有人收拾整理。睡干干净净的被单子,不很舒服吗?我的意思是这个。”
“这方面,我是真感激你。”
“咱们的床单子好像不够,我想再去买几条。可以不可以?”
“你何必还问?看着缺什么就去买吧。”
“正格的,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孟嘉说:“我要出门儿十天半月的。你们已经看见北京到天津这段铁路了。皇上已经答应这条路要延长到山海关。工程两年前开始,现在即将完工,这条路大致是和万里长城平行,将来有一天是会用来运兵的,不然,走这么远,就是急行军,也得走七八天。因为大沽口永远有外国军队驻扎,我们经不起敌军的包围。我们一定要能从满洲把军队迅速调回关里来才行。我要同几个中国和英国的工程师去视察新修的这一段铁路工程。皇上非常高兴,又想在北京和热河之间修一条铁路。那两个英国工程师求我带他们顺便去游明陵。我正想你们姐妹若愿一同去,这个机会太好了。”
“噢?去明陵!”素馨的声音里有无限的热情。
“到明陵去一路要走两三天,这时候儿的天气出外游春再好不过。”
素馨问牡丹:“你愿不愿去?”
“不要。我干嘛去看过去那些皇帝的坟?待在家里不更好?”
孟嘉插嘴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咱们要商量商量。也许你能劝劝你姐姐。你这次若不去,恐怕要好久以后才有机会。而且以后也天热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儿?……也许我会调到别的地方去。”
素馨说:“我愿去。咱们还可以看看长城的居庸关,我梦想好久了。”
“妹妹,你若有兴致,你和他去吧。”
“我不。你若不去,我也不去。”素馨的声音坚定而果决。
牡丹说:“你若真很愿看,你可以和他去呀。”
“不,你若不去,我不去。”
孟嘉说:“好吧,算了。”他的声音显得很失望。
孟嘉决定在十七那天出发。在十六晚上,他向牡丹说:“这是你来北京后咱们第一次分开。你一切自己小心。出去玩儿,轻松过日子,要高高兴兴的。我一定尽量多写信回来。来去也不过半个月的样子。”
意料不到的是,他们拥抱时,牡丹的眼里微微有点儿泪。
“你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
“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啊。”
“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不愿看明陵和万里长城吗?去一次,两个古迹都可以看到了。”
“只因为我——有时候儿我想一个人儿静一静。”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为你妹妹发愁吧?”
“不是。我对她很相信。”
“这样很对。”
他们俩之间有了隔阂;到底是什么,他无法知道。
“你心情不好。好好儿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儿要一个人儿清静,我会听你的话的。”
所以,次日,孟嘉同那个英国工程师,向南口出发。每隔两三天,姐妹俩就收到他寄回的一封信,信是寄给牡丹的,写了两三张纸,字是瘦硬刚健的字体。他信写得很仔细,开始时不外乎是“思念”、“犹记”,结尾处则不过“诸希珍摄”等语。信总是牡丹先细看,然后再交给素馨看。牡丹有一种独到的想象力,能从只词片语便体会到其中含蓄的深情至意,如“大岭云开”、“飞雁横塞”,或“午夜闻笳”,由这些词句,牡丹便感觉到含有相思之意。
一封信里有诗一首:
昨夜梦见君
握手笑语频
殷勤留好梦
梦破何处寻
与君同入梦
相聚形与影
梦中无别离
一生不愿醒
主人不在家,仆人都松懈,饭菜也简单,也没有多少事情做。车全由姐妹俩坐;春光诱人,正有好多地方可去游逛。一次,姐儿俩远到西山的碧云寺,寺里有印度型的宝塔,登高一望,北京城全在眼底,金光闪烁的黄琉璃瓦顶,就是紫禁城,正位于北京城的中心。俩人都玩得快乐,只是觉得缺少个孟嘉,颇为思念,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可是只有两个女人这样远游,终觉无趣。素馨,生性保守,一向没觉得物色一个如意郎君是自己的事,甚至连提也不提。她认为那是她父母的事,是她堂兄的事。这事用不着提,当然是她长辈的事。
一天下午,牡丹自己一个人儿又到天桥去了。上次一个打把势卖艺的看她,在她心里留了一个很愉快的印象。一个女人,即便是已然订婚或是已然结婚,一个满面微笑年轻的男子向她表示爱慕,看她,向她调情,总是一件乐事。那个男人年轻英俊,肩膀儿宽,两臂两腿健壮有力。
她这次去,是希望能再碰见那个年轻人,当然她并非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牡丹喜欢他那快速优美的动作和起伏有力的胸膛,还有嘴里露出的一排白牙齿。
她站在圈外看练把势。使她不痛快的是,那个年轻人偏偏不在。两个别的人在练功夫。一个人采取守势,另外那个在满场子追他。个子小的保持守势,不断的逃跑,但是他却出尽了风头,因为他虽是一副怯懦的样子,却每乘对方不备,出其不意的踢上一脚,或打上一拳,对方跌倒在地,他又跑开。就好像猫鼠交战,老鼠竟占了上风。看热闹儿的很爱看。身材小的那个还是嘴里喊出“嘿——吼——哈”向追他的那个挑战,或是逗他。当然这是预先练好的套子,身材小的那样跳动灵活,功夫稳而狠,观众看得非常过瘾。
牡丹和大家一齐笑,因为两个人踩得尘土飞扬,她拿着一块手绢儿挡着嘴。这时有人从后面轻轻拍她的肩膀儿。她回头一看;认得那晶亮的眼睛,露出牙咧开嘴的笑容,不是别人,正是那天那个练拳的,俩人轻松自然的相对微笑了一下儿。
“是您哪,姑娘,半个月前您来过。”
牡丹点头微笑说:“你今天怎么没练?”然后以较为温和同时天真自然的添上了一句:“我是来看你的。”
“真的?姑娘,您叫什么名字?那天我对您乱叫,你不见怪吧?”
“哪儿的话?”
牡丹觉得和一个同样年轻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