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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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金竹的声音又恢复正常,又友好如初。他平静的说,几乎是自言自语,既无责备,又无恶意,他说:“我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在我心里,有一部分也已经死去。我虽然还像个活人,其实你已经要了我的命。”
牡丹几乎做了半个和好的姿势,有意给他一个吻。但是金竹装做没理会。点着一支烟,喷出了一口,向牡丹微微一笑,是个冷笑。
牡丹勉强抖擞精神,到化妆室去,洗洗脸。过了片刻,走出来,把一块淡紫色的手绢儿扔给金竹说:“给你。”
金竹想起以前向她要过。手绢儿一向是情人之间表示纪念的东西。
金竹说:“不用了。你不再爱我,用不着这种东西。”
金竹就让那块手绢撂在床上,并没去动。牡丹拿了自己的东西,咬着下嘴唇,软弱无力的走出去。
牡丹走了之后,金竹只觉得对自己,也对牡丹,真是闷气难消。闷气之后,随之以悔恨,又觉得对牡丹说话如此凶狠,实在太丢脸。他觉得他并没有和牡丹真正就此完了,他也没有对二人此次分手真能一笑置之。牡丹走出房间时的咬着嘴唇的样子,很使他心疼。他对牡丹的爱并不像他装出来的那么容易就消失了。他整个儿的身体瘫软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完全瘫软了。一阵猛烈的感情,冲激他的全身。可是转眼之间,他又觉得牡丹的朝秦暮楚的可厌恶,觉得牡丹如此顽强也可厌恶,自己的软弱也可厌恶,觉得,人间什么都可厌恶。
那天晚上,牡丹又走进那家旅馆,金竹看见她那穿着白衣裳的身材儿在人丛中穿过走来时,他的心开始猛烈的跳。他立刻站起来去迎接她,领着她走到桌子旁边。牡丹坐下,用手捋回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显得安稳而沉静,仿佛她准备从金竹这里取回什么东西,又仿佛她等着金竹说几句刻薄糟蹋人的话,说几句冷冰冰挖苦她的话一样。她向金竹很快的瞥了一眼。那不是愤怒的一眼,而是责备。
金竹很拘泥的说了句:“多谢来看我。”为了自己的面子,金竹不好表示出挫败或懊恼的样子。要说的话,那天下午已经说完。
茶房是个头发渐渐快脱落的老年人,拿着菜单子进来。金竹问牡丹吃什么东西。俩人都没有分别宴席上的欢喜气氛。牡丹叫的是金橘大葱烤羊肉,一个锅煎豆腐。金竹叫了半瓶绍兴,因为他知道牡丹吃饭时总爱喝两盅酒,他又叫了一盘宁波蛤蜊。
牡丹微笑说:“你真爱吃蛤蜊。”
金竹也同样微笑回答说:“我知道你不爱吃。”
“我从来不爱吃蛤蜊。”
金竹从桌面上伸过手去握住牡丹的手。牡丹抬头笑了笑,俩人好像又成了朋友。
金竹说:“你原谅我了?”
“原谅什么?”
“原谅今天下午我那么跟你说话。我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是。这还用说?”
牡丹戴着一串上等玻璃珠子,发出柔和的光亮。金竹又觉得有这么一位女友,自己的脸上确是十分光彩,过去一向也是以有牡丹而引以为荣的,现在心里知道旅馆里人们,包括那些茶房在内,都欣赏牡丹的美,都羡慕他有此美女陪同出入,都羡慕他的艳福。甚至那秃头的老茶房在端进烤羊肉时也找机会,说一两句好话。
老茶房说:“我准知道您会爱吃这个菜。这是我们的拿手菜。杭州城别家馆子做不了这么好。”说话时一只手举起做个姿势。
牡丹觉得和茶房熟悉,不必拘束,随便说道:“烤羊肉就是烤羊肉,还有什么特别?”
茶房说:“噢,那可不一样,这里有秘诀。并不在烤上,而是烤以前浸进肉去的佐料儿。”他说着伸直了两只胳膊走了。一个可爱的少女对一个老年的男人,还是有一股力量,妙哇!
他们俩先喝酒,牡丹用筷子先夹了一个小金橘。她闭上眼睛喊了声:“噢,真好!……你记得我们在桐庐采金橘吗?在树上摘下来就吃。”
“噢,记得,在桐庐。”
金竹低着头,牡丹向他扫了一眼。金竹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怎么样在桐庐过了一夜,在旷野里一条山溪旁边,第二天早晨,赤裸着身子去游水。现在最好不要想那种紧张热情的场面,金竹赶紧把那种思想岔开。他抬起头来说:“牡丹,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说要到北京去。在北京那儿男人太多了。你千万要小心。我不愿你吃亏受害,或是陷入什么麻烦。”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金竹若不经意的说:“我从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
“不要说这种话。”
“你不必在乎我。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么,是什么?”
“你必须要保护自己。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时怎么办的。小心有小孩儿……你懂我的意思。”
牡丹哑然失笑说:“噢,那个呀!不用愁。”
“但是,我还是担心。你也许喜爱一个人。你也许爱他一段日子。若是出了事,你可就没法儿躲了。”
“你知道我会照顾自己的。”
牡丹说话显得有万分的自信。他俩讨论起多年的老问题避孕这件事。因为俩人关系那么深,所以牡丹把极其细微的各点都谈论到。她要一张纸和一管铅笔。金竹在衣袋里摸,找出一个小日记本来。他俩把头挤在一处。牡丹开始画一个类似春宫般的草图,她吃吃而笑时,附近几个茶房也在一旁看,感到十分有趣。
酒喝完之后,他俩又叫了两碗粥。大概说,这顿饭算进行得还顺利。
牡丹看了看她的手表。
“已经九点半多,我得走了。”
金竹大吃一惊。
牡丹解释说:“我十点钟还要见一个人。”
金竹看得出来牡丹是急于要走。他自己心里想:“好吧,那就这么办。”这是他俩最后的一夜。牡丹是要走了,未来的数年之内,可能无缘相见。牡丹也许是特意安排这最后的一夜和金竹一起过,可是这对牡丹她自己却无何意义可言。她对金竹的爱已经成为泡影。这是冰冷无情不可逃避的现实。金竹心里想:“你是急于要和我分手。”但是话没说出口。
金竹勉强立起,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别的后果。他勉强忍受着,付了账,二人离去。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二人站在门廊下,等洋车过来。
牡丹问:“你会给我写信吧?”
“不用了。”
“我还能再见你吗?”
“不用了。你再来时,我可能不在这儿了。”
牡丹说:“那么,这是咱俩见最后的一面了。”牡丹说时声音里有深深的失望。
牡丹把脸仰起来,向金竹很快的吻了一下儿。洋车拉过来,金竹看见牡丹跨上去,她的脸在雨布的上头,还可以看得见,但是金竹看不清她是微笑,还是在哭。
最后,金竹在迷恋的重压之下,心里猛痛了一下子。他急跑近半遮盖的洋车边,勉强结结巴巴的说了句:“祝你好运气!”
第七章
人之所做所为,人虽过去,事仍存在。某些大事,已与时间同时消逝,其记忆则依然存在,不知不觉中,偷偷儿抓住人心,不肯放松。热情痴爱也会过去,但悔恨之情则天长地久。金竹和牡丹彼此相向说再见之时,以为两人的关系,从此断绝,此生此世,再无相见之日,其实都想错了。
牡丹和金竹的关系,在牡丹一生之中具有主要的影响。有人相信,牡丹会遇见金竹,而不能与他结合,竟使金竹娶了另一个女人,有人相信这都是命。倘若牡丹少女时就嫁了金竹,便无故事可写,也没“红牡丹”这个歌谣可唱了。从另一方面说,由于和金竹分手,她是固然影响了金竹,也影响了她自己。命运以神秘不可知的手法向有关的人报仇雪恨,在这种情形下,是人控制命运呢?还是命运控制人呢?
牡丹向金竹说她前天夜里和白薇还有别的人去划船,完全说的是实话。过去两天,孟嘉一直有事缠身,其中包括去拜会皇上的堂兄奕王爷。奕王爷的爵位是贝勒。当时任两江总督。官方一知道梁翰林在杭州,各方的请帖和请求,向他住在旅馆的秘书,如雪片儿般飞来。有好多人是敬求他赏赐墨宝,秘书陈立给他抱来一大卷的上好宣纸。这些请求,他自然不能拒绝。像别的文人学者一样,他随身也带着上好的墨,自己的印章,专为画画盖印之用,纸和笔则可以就地取材了。他随身也带了些特别喜爱的宋人词集,那倒是随时可以买得到的。不然的话,他从头脑里把临时想到评论诗词的妙文隽语,写成即景口号等文句,也更为人所喜爱。他告诉秘书对别的会见和邀请要一律谦辞。但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本地诗人作家所组成的西泠印社的邀请,当然不能谢绝。
第二天,牡丹接到云云给她送来的一封短简,是翰林希望当天下午和她相见,有诸多事情商谈。原因是翰林要到凤凰山母亲的坟茔去扫墓,是在城南,在钱塘江边,若由牡丹的家出发,步行也不过半小时。因此翰林预备扫墓归途中去看牡丹,他们可以在西湖的西泠印社吃茶点,正好居高临下,俯瞰西湖景色。
牡丹对她妹妹说:“你也去吧。”
素馨说:“不要。人家也没请我。你去了要问他什么时候儿起身进京,咱们应当带什么衣裳。现在,你要穿什么去?”
牡丹说:“当然是普通衣裳了。我那件黑马裤!”
“难看死了!”
“他不在乎。总而言之,我不能穿丝绸衣裳。”
“我的意思是,你总要穿件正式的衣裳,不要太随便。他不会生气吧?……我意思指的是不穿孝。”
“不会,我了解他。”
牡丹若是打算穿得随便,那谁还能比得过她!那天天气真美,干爽而不冷。她穿的是浅蓝色的旧上衣,黑马裤,已经有点儿穿坏。牡丹跟翰林一起出去,能这么不修边幅,满不在乎,素馨真佩服她。牡丹的这种勇气,素馨没有。牡丹遇到什么事都能轻易解决。
他们的马车走近了白堤上西泠印社,在清爽的秋日,堤上两行垂柳,正在逐渐枯黄。右边是大名鼎鼎的楼外楼饭馆;左边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