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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红牡丹-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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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爱你。”

“你睡了一下儿没有?”

“没有。我这么看着你,心里好快乐。”

牡丹突然坐起来。金竹走到桌子那儿,拿了一根纸烟,点着,递给牡丹。牡丹接过去,长长的喷了一口烟,好像痛苦的长叹了一口气。很不安的向他瞥了一眼。

牡丹说:“那么明天是我们最后的一天了。”

“是啊。你什么时候儿再来看我?”

“有空儿随时可以。”

“明天晚上吧。我们一齐吃晚饭。”

“好。我向家里找个藉口好了。”

“为什么不下午早点儿来,咱们可以多谈一下儿。”

“看吧。能早来就早来。”

牡丹起来,坐在桌子旁,要写点儿什么。金竹走近时,牡丹用手遮盖了一部分。金竹觉得不胜迷惑,自己走开。然后牡丹走到镜子前拢头发。牡丹看来真是生就的美人胚子,金竹觉得柔肠九转。

牡丹说:“我现在要出去,一个人儿走。”牡丹微笑着把那封好的信递给金竹说:“我走了之后再看。”

金竹十分惊异。他在牡丹身后喊道:“什么事?告诉我。”

牡丹说:“你自己看吧。”牡丹好美丽的微笑一下儿,走了出去。

金竹撕开信封看那信:

金竹,务请原谅。我实在不能面告。我即将赴北京,即将与君相别。我二人再如此厮混,又有何用?我曾经对君疯狂相爱,盲目相爱,我爱他人从未如此之甚。但我二人分手之时已至。请即从此相忘。

我不能以谎言相欺。我今已另爱一人。务请宽恕。以往对君一心相爱,今已不能如此。

我心甚苦,君心亦必是如是。

明日再来相见。

牡丹泣笔

金竹狠狠的咒骂了一声,用强而有力的手掌把信揉做一团儿。

金竹觉得愤怒欲狂,像完全忘记了东南西北一样。好像一件美而可喜的东西已遭破坏无余,剩下的只是个黑暗无底的深渊。眼前的新变化,他无法信以为真。他知道牡丹是真心爱他。倘若他俩中间的爱不是如此真挚,如此美好,如此不凡,他也就可以接受这种突然的变化。噢,不行,无法相信,他那么深深相爱的牡丹,那么长久相识,那么两情相投,那么纯情至爱,在这茫茫人海,竟尔有缘相遇,今天怎么会有此意外的惨变!一个钟头以前,不是二人还携手散步了吗?

他把弄皱的信又舒展开,看了又看。这一整天的时光,牡丹是分明有心这样告诉他。那么这种新情势是真的了。牡丹已经变了心。

金竹原打算挣扎奋斗一番,以求终于能和牡丹结合。但是等到牡丹自己成了破裂的原因,成了情爱的敌人,那该冲着谁发怒呢?金竹觉得自己失去了分量,自己空洞洞一无所有,完全失去了目标。仿佛被一种力量向后推,推向一片黑暗,向下飘落,飘落,沦落向天地的边缘。他已耗尽了气力,软弱到极点,连一丁点儿自卫的能力也没有了。

他忽然划着一根火柴,烧了那封信。火焰把那封信慢慢吞噬下去,他凝神注视,心中一阵狂喜。一阵淡淡的黑烟,袅袅升高,散入空气之中,发出热辣的气味。这次,跟往常他旅行时一样,也随身带着牡丹最近写给他的几封信(其中也有牡丹寄到青江的一封),为的是旅途寂寞中有与情人接近的感觉。他用火把那些信也点着,扔到一个铜盆里。他这时想起有一部爱情小说,他才看了一半,使他心神恍惚。他觉得那种故事毫无意义,拿过来也同另外的信一齐投入火中。不过那本书不容易烧光。他坐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撕开扔入火里,直到铜盆烧得发热发黑,黑纸灰飞入了空中。这时屋里烟气呛人。他的手和脸都沾上了黑灰。他感觉到快乐,心里觉得满舒服。让一切爱情化做黑烟飞去吧!烟呛他,他打开窗子。一个旅馆的伙计看见了黑烟,就叫旅馆别的职员。有些人走出屋来,由院子对面往这边望,他站在窗子前面,叫人走开,说没有事,不用担心。他然后仔细洗脸洗手,走了出去。

过了晚饭时间好久了,商店都关上了门。只有寥寥几处摊子和饭馆儿还亮着灯,他忽然觉得头晕眼花。这时小贩的叫卖声,饭摊儿上煤油灯冒起的黑烟,周围男人和儿童的脸——都给他一种虚幻失真的样子。时间似乎停止不动。在这诸种情况当中,奇异的是,他居然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须回苏州去。他很渴望回到他的办公桌那儿,为的是他好能再度把自己稳住。

回到了旅馆里,刚才隐隐作痛的肚子,现在又疼起来。他觉得微微发烧。可是不会有大夫知道这是什么病。不过,并不太疼,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听见有人敲门。

“谁呀?”

“牡丹。”

他去开门。他俩彼此望了望,谁也没笑。

金竹说:“进来吧。”

牡丹还是一如往常那样懒洋洋慢吞吞的,走进屋去,眼睛向屋里扫了一下儿。忽然间,金竹对牡丹的恼怒又冲到心头。牡丹既然出现在眼前,正好。金竹开始微笑了一下,苦笑。

牡丹说:“我答应来,现在我来了。只是已经五点了。”她很快又补了一句:“我还有个约会。”

“咱们说好要一块儿吃晚饭的。”

“我还回来。几点钟?”

“八点吧。”

牡丹的眼睛死盯着金竹。金竹对牡丹的爱情,对牡丹的狂怒又出现在心头。可是,他又不忍向她发泄,只因为她是他的牡丹。

金竹终于说:“好吧,牡丹。我接受了你的办法。谢谢过去这些年你给我的快乐。”

牡丹声音里带有几分难过,她说:“金竹,我信里说的话,是句句实言。我希望还能维持咱们的友情。”

金竹问:“但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我得罪了你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应当做的事?还是我变了心?”

“都不是。”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变了心。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牡丹又沉默下去,像她往常的习惯一样,她投身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金竹过去想吻她。

牡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说:“不要。”

“难道现在你一点儿也不爱我了?”

牡丹并不立刻回答。但是后来慢慢很清楚的说:“事情不是是,就是非。要干净利落。”

金竹觉得受了污辱,因此并不坚持。他想知道牡丹现在究竟是与谁相爱,但是自己又不好意思问。

他问:“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噢,我同几个朋友出去了。到西湖一个湖上协会,到一点半才回家。有人去划船。夜景很美。”

牡丹谈论的话题与他们自己不相干时,两人说话还是像好朋友,完全像以前一样。金竹知道牡丹有四五个要好的女友,有米小姐,还有别人。但是觉得牡丹说的不是实话。

“等一下儿八点你去见谁?”

“白薇和若水。”

“噢,白薇!老是白薇!”

牡丹半坐起来说:“你不信我的话?她想请我到她的婆家桐庐去。”

在白薇结婚以前,牡丹常和金竹夜晚去看戏,用白薇做个掩护的幌子。他记得他和牡丹在桐庐旷野露天狂欢的那一夜,那一夜牡丹在狂放的热情之下第一次顺从了他。那是毕生难忘的,是他俩相爱的最高潮。他还希望牡丹对他的爱情并没完全消失。

天气热得闷死人,牡丹把上衣最上面的扣子解开。金竹错会了意,以为那是故意给他的暗示。他走过去,想吻她。

但是牡丹瞪眼看着他说:“我跟你说过。现在不能了。”

金竹觉得仿佛有人打了他一个嘴巴。

他说:“那么,咱们算是一刀两断了。”

牡丹默然无语。金竹应当认清楚,这就是二人走到最后的一步。他觉得好像内部有什么猛咬了他一口。他用力在肚子内疼痛的地方按了按。肚子内扭绞的疼痛,在他脸上显出了痛苦。

牡丹看出来,十分惊恐,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

金竹心里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有什么渴望,只觉得是冰冷的空虚。

金竹掏出了皮夹,拿出牡丹送给他的一张相片儿,他离家时一向是带在身上,他把这张相片送还给牡丹。随后,他又把牡丹给他的一绺头发,这是藏在一个纸包儿里的,也拿了出来。

他用冰冷无感情的语气说:“还有这个。”

牡丹用手接过去,向金竹冷冷的望了一眼。

金竹说:“我已经把你的信都烧了,连最近你写的那几封在内。”

牡丹的眼睛流露出既痛苦又惊异的神气,她责备他说:“你也烧了!你怎么会?……”

金竹勉强用镇定的声音说:“为什么不呢?”

牡丹说:“等一下儿我回来,你还见我不?”

“不必了。干什么还要见?”

牡丹听了,目瞪口呆,默不做声。过了片刻,她眼睛连看他也没看,只说了声:“我们不再有情人关系,我想你还能和我保持个纯洁的普通友谊。”

金竹急躁起来说:“我们的友谊什么时候儿不纯洁呢?你怎么说这种话?我真不知该怎么想?我们的梦已经破灭。是你破坏的。我们俩的爱怎么一旦就烟消云散?你怎么会这么无情?我相信你根本就不是个有至情的女人。我觉得你水性杨花是个狐狸精。”

牡丹辩白说:“不,我不水性杨花。不要认错。”话说得有几分温柔。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能解释。不要让我说。我不知道。相信我,相信我对你并没说谎。过去我真心爱过你。这话你应当相信。”

“我怎么还能相信你!我对你已经没有信心。”他的声音紧张而低弱。

这话伤的牡丹很厉害。她的两眼泪水模糊,头转过去。

金竹不由得心软,他说:“你今儿晚上还来吗?”

“当然。你根本不了解我。”

“当然,我不了解你。但是,咱们别谈情说爱。明天我要早起,回苏州……噢,牡丹你既可爱,又可气,简直是疯子!”

转眼间,金竹的声音又恢复正常,又友好如初。他平静的说,几乎是自言自语,既无责备,又无恶意,他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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