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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京华烟云-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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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成年女儿了,而体仁在家中的长子身份却渐渐削弱。木兰也开始照顾莫愁和小阿非。她到了十四岁,思想完全成熟,哥哥欺负她,她已经能够忍受,这是女孩子基本教育的一部分。女孩子的态度应当是忍让,是稳重,在生活上不要太贪求,要听从男人享有较多的自由,由他荒唐胡闹。  曾家在四月初返抵北京,此后两家越来越熟,孩子们时常来往。过年过节都互相送礼,木兰坚持曾家到他家药铺拿药,绝不许给钱,曾家也就接受了。每年冬至,姚太太就给曾太太送上最好的人参,因为中国的药铺不只是卖药,还卖各种补品,各种山珍海味,如南洋的燕窝鱼翅,云南的火腿,广东的虎骨酒,苏州的醉蟹,这些都是和药材一路运来的,所以一年四季姚家经常向曾家送礼。不过送去礼品的盒子向来没有空着回来过,因为曾家都按季节有回礼。两家都是富有之家,这样保持友谊自然也很舒服,也很容易。

一天,木兰和她妹妹被邀请到曾家吃中饭,是由一个女仆陪着去的,女仆是赵妈。饭后被留住喝茶。赵妈的丈夫找她有事。她说五点钟回去接。木兰告诉她不必去接,她自己很熟悉回家的那条道路。从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走,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家,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在回家的路上,木兰跟她妹妹看见一个亮把式卖药的,在肮脏的哈德门大街人行道上练功夫。那个人光着膀子,他正要把一块有四五寸厚的沙石板用手掌切断。

他切断了石板,开始卖刀伤药,也治跌打损伤。之后,他拿了一块绿布,翻过来又转过去,给人群看,铺在地上,然后从下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虾仁儿面。

那时候儿,上等人家的小姐没有人陪伴,是不应当在街上抛头露面的。但是木兰才十四,她妹妹才十二,对于自由自在独自游荡街头这种偷偷儿的快乐,实在是无法抗拒。看完亮把式卖药兼戏法儿的表演,心花怒放,又往前走去。看见一个卖糖葫芦儿的,正是冬天刚上市,俩人不觉口中流涎,一人买了一支,每支只有五个蘸冰糖的山里红,买了就吃了,其快乐就如同小孩子一样。再往前走有一个拉洋片的,也叫放西洋景的,里面放大照片的有义和团,洋炮船,姐妹俩掏钱给了就坐下看,嘴里还嚼着冰糖葫芦儿呢。

正在看得全神贯注,木兰觉得一只手用力攥住她的胳膊。她手里拿的糖葫芦掉在地下,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哥哥体仁。

她没来得及说话,她哥哥一巴掌打到她的脸上。

体仁问她:“你在这儿干什么?”

木兰怒道:“我们正回家去,你干什么打人?”体仁答道:“当然我应当打你。你们女孩子家简直要成跑街的浪荡娘们儿了。你一跑出了家门儿,就一点身份也不要了。”

“为什么你能出来?我们就不能出来?”

“你们是女孩子,这就够了。你不高兴,我就去说给妈听听。”

木兰真恼了。她说:“去告诉妈妈。你也没权利打我嘴巴。你没有这份权利!我们父母现在还都活着呢!”为了自卫,木兰又加上一句:“你做的什么事,我也会告诉爸爸。”

体仁走开了,姊妹二人又没人管了。受了委屈,一肚子的气,俩人找道儿走回家去。俩人越想,越觉得不应该遭此无故的羞辱。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受体仁教训,挨体仁的嘴巴,因为体仁就不规矩,他怎么有资格教训别人!

体仁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呢?她俩做的当然也不很对,不过也不能算什么大错儿。她们并没有太越出规矩。孩子们总是爱看“西洋景”。在家不是也吃糖吗?

她俩决定等体仁先发动。吃晚饭时,体仁一言不发。木兰威胁他说要把他做的事告诉父亲,也许意思是把打她嘴巴的事告诉父亲,也许并不止此,因为体仁还有别的事情也是不宜于让父亲知道的。体仁长那么大,谁也不怕,只是怕他父亲。所以他认为明智之举就是一切不提为妙。

哥哥欺负她们这件小事,使她姊妹俩越发团结亲密,而且让她们俩不由得思索男人和女人的分别这件事。木兰此后更喜欢听父亲谈论“新时代的女子”这个题目,以及天足不裹脚,男女平等,现代教育等问题。此等异想天开的西洋观念,已经把中国弄得动荡不安了。

体仁不但骄纵得坏起来,实际上在家里也渐渐失去他应有的地位。

体仁,事实上,也可以说是个“私生子”,因为是他母亲结婚后五个月生下来的。他母亲是杭州一家开扇子店家的女儿,这一家也算是正正当当的中产阶级的商人。小姐与姚思安相遇时,姚思安已经三十岁,小姐是二十岁。两人发生了关系之后,姚家老太爷知道了,坚持儿子必须娶对方小姐为妻,因为小姐是正派人家的女儿。双方商谈了一下儿,女方的条件是男的将来不许纳妾,因为男女双方家庭都怕把这件丢脸的事声张出去,女方所提的条件也就不能太认真了。我们已经说过,姚思安早年荒唐放荡,为所欲为,后来才痛改前非,不但如此,并且对生意事业一切看穿,潜心钻老庄之学。有一段时期,有个江湖术士答应传授他点金术,他在那个骗子身上耗费了一笔巨额财产。姚太太虽然不识字,不得不开始查看账目,收取租金,后来不久,就由她哥哥来经手管理那些业务了。

她嫁到一个富有之家,住在城里宽大的房子,有男仆,有丫鬟,过去在家从没用过这么多人。一时真不惯于这么奢侈。以前自己没享受到的,现在她都教儿子恣情享受。但是她缺乏一个有教养的妇女的学问和气质,她不知道富有之家的儿子应当怎样教育。从孩子时期她就让体仁在丫鬟围绕拥簇之中长大,甚至于纵容儿子在她面前用巴掌打丫鬟。体仁也像好多私生子一样,长得倒满俊,细白的肉皮儿像父亲,乖的时候儿也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父母居然允许他骑一匹烈马在城里满街跑。平常这个孩子总以为自己了不起,不屑于遵守一般男孩子遵守的规矩,在朋友家吃饭,吃了一半儿竟会离开桌子,出去跟丫鬟瞎扯。他母亲竟纵容得他心里有他是姚家唯一的财产继承人的想法,而且满心以为他的一条命总值得普通人的十条命。他快到十五岁的时候儿,姚太太明白她的儿子是已经惯坏了,但是已经无法可想。  父亲的态度却完全不相同。他觉得体仁现在跟他年轻时候儿是一个样儿。他知道自己年轻时是骄纵坏了,给自己招了许多麻烦。但是父亲越是对儿子严厉,越是不容易见到儿子,因为儿子也就越躲着他。所以姚思安这个做父亲的,已经弄得自己的儿子战战兢兢的不敢见他了。

他们逃拳匪的前几个月,体仁用刀子伤了另一个男孩子的脸,伤口直到脖子上,受伤的孩子流血很多。他父亲把他缚在院子里的树上,打了个半死才歇手。这使他越发怕他父亲,越发恨他父亲。打了之后,体仁在床上躺了十来天。姚太太在儿子面前对丈夫说:“我知道他也得受受教训。可是他若是有个好歹儿,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叫我老来依靠谁呀?”这么一来,关于管教体仁,夫妻二人便成了南辕北辙。而父亲就把儿子看做“孽种”,只好任其自然,要倾家荡产也只好由他了。两个办法都不对,一是任其自然,二是严加管束,这样,不是使他皮肉受苦,就是使他心情不乐。中国传统的看法是这样:恐惧对身体有害,人若是气血不舒或是吓破了胆子,会引起种种的毛病。后来不久,母亲也就把她儿子看做“冤家”了。就像前辈子欠人家账,这辈子人家来投生做这一家的儿子,要挥霍了这一家的财产,这个儿子自然是这家的“冤家”了。

因为实际情形如此,无可奈何,母亲认为家中出此不肖之子,这是命。父亲从哲学的盛衰之理上看,认为家中出此不肖之子,也是命。

木兰的地位也被拉到两个相反的方向,因为体仁的地位越来越不重要,由于她本身的优点,她就越来越受重视。

姚太太对女儿之严,正如她对儿子之宽。她对女儿严是给女儿传统的教育,理当如此。在这方面她认为是讲得通的。自己的女儿是生在富有之家,长在富有之家,可是她们不能在家过一辈子,不能永远享受那份儿财产呀。他们要嫁到别的人家,贫富高低不一定呀。所以她们必须有女人主要的美德:节俭、勤劳、端庄、知礼、谦让、服从、善理家事,以及育婴、烹饪、剪裁缝纫等。

但是在对待男女孩子之差别一事上,姚家比别的人家可相差太多。

木兰和莫愁在八九岁,就要学正坐,两腿紧并在一起,而体仁在椅子上永远不是正坐,而是把椅子弄斜,两根椅子腿着地,自己则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丫鬟宁可在四周围闲着没事做,木兰姐妹必须自己洗内衣(当然要晒在不会有男客人看得见的隐密的地方儿),帮着在厨房做事,发面蒸馒头蒸包子,擀面烙饼,自己做鞋,裁衣裳,缝衣裳。她俩唯一不做的事,就是不用去舂米、推磨、磨面,因为做这种事会把手掌弄粗的。她们必须学会女人在社会上的礼节风俗,诸如怎么送礼,怎么赏送礼的用人,记各种节气,各种不同应时的食物名称,婚、丧、生日的礼节规矩,辈分高低,远近许多父系母系方面亲戚的称呼,如舅父、姨父、伯父、叔父、舅母、姨母、姑母、伯母、婶子、姐妹、姑表姐妹、堂姐妹、表兄弟、姑表兄弟、堂兄弟、外甥、外甥女、侄子、侄女,还有这些人的子女称呼等。不过拿女人的聪明记这些复杂的名称关系,是没有困难的。木兰十四岁时,在一家丧礼客厅里,用眼睛一扫,就凭棺材后头那些人的丧服记号儿特点,就看得出死人有多少儿子,多少女儿,多少儿媳妇,多少女婿。木兰知道姑娘嫁后几天回门,几天之后新娘的弟弟到姐姐家去回拜,在回拜时什么时候婆家端上四碗什么菜,她都弄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新娘的弟弟只能把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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