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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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云的热心具有感染性,影响了她的侄子,也就是怀瑜的孩子,甚至怀瑜的太太。怀瑜已经回来,带着莺莺,他们住在德国饭店。他父亲已然去世,他的孩子和妻子与黛云的母亲同住,黛云的母亲叫福娘,她已然回来,又恢复了过去母子的关系。
一天,怀瑜来到黛云家里。他现在五十岁,小日本胡子已经变白。有钱,蛮阔气,穿着西服,戴着金边儿眼镜,也染上了日本人的习惯,比如在牙齿之间发出丝丝的声音,叫仆人时拍拍手。
怀瑜的儿子国璋,现在已是三十岁的壮年,恨父亲,也看不起父亲。他问父亲:“你回来干什么?还想在日本势力之下找官儿做吧?”
怀瑜以教训的口吻说:“年轻人,你懂什么?中国怎么能跟日本打?”
“你不赞成抗日啊?”
“我很不赞成。这简直是飞蛾投火——找死。过来,我要跟你说话。” 他把大儿子领到另一间屋里,才五分钟,国璋的母亲在外间屋,听见儿子在里间屋喊叫,然后猛跑出来,脸气得通红。
国璋大喊:“汉奸!汉奸!”
黛云问:“怎么回事?”
“他是日本特务,也想让我当日本特务!”
他父亲走出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黛云向他喊:“亡国奴!卖国贼!”
父亲说:“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对父亲都不尊敬!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不孝之子!”
国璋说:“什么?父亲?你——是我父亲!我父亲早死了。我长起来这些年他在哪儿了?我早就不认他了。”他又转向黛云和母亲说:“他说给我三百块钱一个月,让我做日本的特务!”
怀瑜受罪多年的妻子雅琴,忽然大喊:“滚出去!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雅琴拿起一个玻璃杯,向怀瑜投过去,不偏不歪,正好打在怀瑜的金边儿眼镜上,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
怀瑜喊:“你!”
雅琴又喊:“滚出去!别再来打扰我们母子。我们受了多年的罪,幸而没饿死。别再沾我们的边儿!”
怀瑜大怒,他说:“好,好!简直是家庭革命!”
怀瑜向妻子走过去,举起金箍儿手杖,样子像是要打她。
儿子说:“你立刻走开!”用手揪住父亲的衬衣领子。
怀瑜憋了一肚子气,转身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无法无天!中国不亡,是无天理!”
小儿子说:“这是你的眼镜儿。拿着走吧。”在后面踢了父亲一脚。
怀瑜滚出去的时候儿骂道:“坏蛋!杂种!将来就知道你们对,还是我对。大家都是为国家……”他的声音转眼听不见了。
素云还住在天津,天津正在戒严。不论在租界,或是在中国地区,行人常受检查。日本兵和军火,正源源而来。中国铁路专用来运输这些人和补给品。宋哲元将军为避免使情势恶化,只好允许车辆通过。天津的紧张情势,引起老百姓纷纷逃难,有的逃进租界,有的往南逃到上海。天津每天有很多人被捕,有的被刺。最重要的是特务的恐怖,常常有人死,日本特务杀中国特务,中国特务杀日本特务。近几年来,天津的海河上有尸体飘流,是常见的事,不过现在尸体增多了。大家对这种原因,自然多所猜测。有一种说法是,除去抽白面儿的之外,有些中国工人为日本人在海光寺做军事防御工程,做成后被日本人谋杀弃尸,因为怕他们泄漏军事机密而灭口。
既然日本知道战争来了,普遍设在中国的间谍网,自然正在加强。华北的总部设在天津,后来把最高机构设在北平,由一个日本人负责。这个间谍系统密织如网,延伸至内地,担任间谍工作的有中国人、高丽人、台湾人,还有若干白俄。这个组织在中国已经成立有年,担任职务的间谍,主要是专营日本药品旅行各地的推销员,毒品推销商,其他有以新闻广告社的摄影记者为掩护的。其他有在航空、政治、军事等机构工作的职员,他们倘若被收买,每月付给薪金。这些人都受有训练,会照相、画图、传递秘密信息,由日本间谍机构供给照相机、化学药品,甚至无线电机。目的主要是获取中国的军事秘密、地图、防御计划,以及其他军事资料。只有最优秀,最聪明的人员,其中有些是女人,才选派担任接近中国军官等艰难细密的工作。对这等担任特别工作的高级谍报人员,奖金极高,并供给职员,由他们差遣。
素云还住在天津,一天,日本人找她去日本特务机关,特务机关属于日本军部,和关东军土肥原主持的特务机关,往往龃龉不和。
素云进去时,一个年约四十岁的日本人坐在办公室里。他的脸圆而骨头突露,大圆头剃得精光。留着小黑胡子,没戴眼镜,不戴眼镜这在日本人里不多见。笼统说来,脸上流露出聪明,使人感觉愉快。他说的中国话勉强可以,还夹杂一点儿很难听的英语和俄语。
素云知道找她来此处的原因,她在日本租界开了几家饭店,还有财产,并且是毒枭的首领,已有数年之久,日本人对取得她合作,是深信不疑的。去年她被释放之后回到天津,日本当局都知道她的案子。她捐赠了五十万元给禁烟局,日本人认为那是纳贿,是释放的代价。因为她在北平的其他公司也被搜查过,日本人认为那是因为她运气坏,并不相信禁烟局对她有好感,或是她对禁烟局有好感。她还一直过以往的日子,显然是不得已,不敢真按着自己的想法做。不过她对自己的事业不像以前那么热衷发展,只要维持就满意了。
那个日本军官很客气,对她说:“牛小姐,请坐。你长期跟我们合作,我们很感激。我现在有点儿事情给你做。我们对于你把全部的钱都存在我们日本银行,也要向你道谢……现在我们谈事情。现在我们日本租界,有不少饭店是你开的,每个饭店都有些舞女。你回去挑十二个到十五个最聪明最漂亮的,带着她们来见我,我有什么事情再吩咐她们。我们特务机关需要她们帮忙。当然我们忘不了你。我让你做她们的首脑儿。挑中国人、高丽人、白俄。每个月每人薪金两百块钱,最聪明的可以高到五百块……特别费用另给。这清楚了吧?”
素云并不觉得意外,她并不愿做;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她知道她必须遵办,不然会丧失了财产,甚至会丢了命。 她说:“好,我一定尽力办理。”
日本军官立起来,和她很热诚地握手。素云也表示热诚,可是心里真有点儿恶心。
她回到家里,把当前的问题思索得很焦躁。做鸦片烟生意赚钱和这个自然不同。她已经不知不觉溜进了那一行,也难再改行。但是现在已经打起仗来,是日本和自己同胞之间的战争。
她要不要做日本的间谍害自己的同胞呢?她恨自己,恨自己的事业,恨自己的整个的环境,这种恨变成了恨日本人,因为自己现在被日本人抓在掌心里。必须要做个决定。她或是豁出自己的财产被日本没收,金钱一扫而光,或是向日本屈服,服从做汉奸。汉奸这个名词现在哪儿都有,每天都有逮捕的消息。自己将来落个什么结局呢?为敌人效忠,即使能保住一条命,将来又得到什么好处?钱,她已经有了不少。她若被捕枪毙怎么办?她的神经紧张起来。
这时姚老先生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战争发生的时候儿,可要记着你是中国人。”那位老先生怎么会未卜先知呢?他真是个仙人吗?最不能忘的是暗香的小儿子的问话:“你是中国人吗?你为什么帮着日本人呢?”
她决定虚与委蛇,到有机会能抢救一点儿财产,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她约了几个舞女,其中只有两三个中国人。一个率然拒绝她说:“我要钱,但是卖国,我不干!”其他大都是高丽和白俄舞女。第二天,她带着那几个舞女到特务机关,让那个日本首长去过目。因为她做事迅速,备受赞扬。另外那几个舞女走了之后,日本军官让她留下。
日本军官问她:“牛小姐,你是一位中年女士,我对你十分信任。战事就要发生了,你当然知道。半个月以后,日本兵就要进北平。我们已经把北平包围起来。我们一定要用最能干的人才,你的职务就是调查二十九军军官的政治立场。我们希望不流血而获胜,至少要牺牲越少越好。我们和张自忠、潘毓桂已经有接触。可是你是个中国女人,你能得到内幕消息,别人是不易得到的。挑两个最漂亮的小姐献给张自忠做礼品,但不要说是我们送的,说是你送的,让她俩在里面下工夫——你懂吗?另外几位小姐我派她们到中国地区,英租界和法租界做工作。”
素云准备到北平去。她到日本银行,提出三万块钱,不敢多提,恐怕招日本当局注意。她带着两个高丽小姐到北平,住在东交民巷一家外国饭店里。
黛云已经听说她这个异母同父的姐姐的被捕,后来由于姚家帮忙才得释放,已经到天津去看过她。赞美她决心改邪归正,并且劝她洗手不干,越早越好。现在素云走投无路,自然而然想起黛云能和她交谈,怪的是,自从她离开吴将军之后,怀瑜完全自己混,不再理她了。她知道她若向黛云问主意,黛云会说什么话,可是不由得还是去和她一谈。因为黛云和怀瑜的太太、孩子是这个世界上她仅有的亲人了。
在七月半,她到了妹妹家。怀瑜的太太对她即使是客气,也对她很冷淡。那几个侄子也不知道对她有何观感。她把黛云拉到一边儿说:“我有话跟你说。咱们的父母已经不在,咱们都到了这个年纪,怀瑜已经不算我的哥哥。你知道,自从他的事业和我的事业发生了冲突,我俩争吵过。”
黛云说:“他也在北平呢。”于是把怀瑜到家来的一幕丑剧笑着说了一遍。
素云微笑说:“我也是汉奸。”
黛云说:“真正的汉奸自己不说。自己肯说的不是汉奸。”
“我说正经话。我要和你说一下儿……”
黛云喊说:“你也是卖国贼?你来收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