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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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的晶亮中;当然也有我的一滴。我带着各姿各雅站在人群的边缘;望着燃烧的藏獒;内心沉浸在凄凉的黑暗里。我不仅仅是难过;更是一种慌愧和深疚。因为我无法不想起由我制造的那场火灾和我的藏獒斯巴以及我对藏獒的全部罪孽。我想这些藏獒在它们生前可都是生龙活虎的;放牧牛羊!看护帐房!巡视草场!预知祸福!跨越雪山!任劳任怨;与主人忠实为伴。它们如此美好;却从来没有期待过被人高看。那些让人津津乐道的行为在它们不过是出于本能的生命常态。然而仅仅是因为人类社会的道德衰败需要以动物行为做榜样;它们突然受到了抬举。
有人(比如我)如获至宝;试图拿它们来挽救日益不堪的人类精神;提高所谓的国民素质。于是就有了关于藏獒的书和藏獒的名气;有了“藏獒节”!“评展会”
之类的活动;也就有了大火中的藏獒之灾。灾难让我想到:如果对一种事物赞美过度;它就必须为过度的赞美承担责任;并付出惨重的代价。人类不仅曾经而且现在仍然不断在“棒杀”动物;当“棒杀”走向极端之后;人类又开始“捧杀”它们了。不用怀疑;我就是一个先“棒杀”后“捧杀”的罪魁祸首。
现在;我意识到鹫娃州长为什么非要让我来参加法事了。假如我是一个有灵性的人;就会意识到度亡法事似乎是献给我的法事;喇嘛们解脱!忏罪!行愿的经文也似乎是专门念给我的。我不是来给藏獒而是来给我送行的;送别我自私!硬冷!傲慢无理的灵魂。——我真的应该把自己发配到地狱里去;真的应该给藏獒下跪请罪;真的应该割下自己的良心献给藏獒的灵魂。
是的;我是一个多么愿意自我否定!自行忏悔的人。我甚至都愿意这样说:所有人与狗的死都是我自己的死;所有人与狗的罪都是我自己的罪。我愿意为他们做一切可能做到的事。然而我决不接受指责;更反感得理不让人的指责;尤其是鹫娃州长的指责;他是我的朋友;一个朋友的指责远比一个敌人的指责更伤害我。也就是说无论我的良心多么愿意谦卑到时时自残;我的外表决不允许我显露哪怕一丁点虚心接受的样子。因为我是一个精神匾乏的中国人;我最怕失去面子;如果我连面子都不顾;那就什么也没有了。更何况我不能用道德忏悔代替法律追究。假如我愿意做替罪羊的结果是让真正的纵火凶手逍遥法外;那我情愿承担不忏悔!不请罪的罪责;情愿被人垢骂直到唾液发生世界性的干涸。
最重要的是;我并不信仰草原信仰的一切。解脱!忏罪!行愿的经文对我并没有清洗心身的作用。
我靠人的良心悔恨;不靠佛的指引忏罪。
身边的各姿各雅叫起来;呜呜呜的;是返祖的悲戚;如同凄厉的狼啤。它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同类;那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一下子集体诀别了。它当然想不到它们死于一场人类蓄谋的火灾;想到的只是它们撇下了它;都走了;只剩下它一只藏獒了。如果各姿各雅不是想到它必须找到被人拐走的八个孩子;想到它还有守候主人强巴一家的义务;它说不定就会扑进大火;跟藏獒们一走了之。
我看到鹫娃州长也在人群里;便带着各姿各雅走了过去;问道:“鹫娃啦;我问你;如果不能天葬;就选择火葬;这是为什么?”
鹫娃州长抬起大手;抹着溢满眼眶的泪水说:
“在所有的崇拜里;草原人最崇拜天。世上有地震;但不会有天震;死去的藏民和藏獒都到天上生活去了。
去留无迹;这个臭皮囊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看;一火化;变成了灰;风一吹;什么也没有了。人和藏獒的命;就是一阵风!一股尘;从没有到没有;空空而已。”
我说:“不对不对;藏民和藏羹都是高寒带的生灵;天天面对冻僵的危险;所以在所有的热爱里他们最热爱火。火化就是带着人间的全部温暖升天。”
鹫娃州长由衷地说:“色钦啦;你说得比我好。
咦?你真是神了;各姿各雅怎么会老老实实跟着你?”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走出人群;想离开这个还会持续很长时间的葬礼。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工夫伤心落泪了。但没走几步我就哭起来。我发现我的悲伤比谁都汹涌;心都碎了;变成一河酸楚的水了。我更不敢在此久留;大步往前走。身后那些来给藏獒送行的藏民和汉民还在哭;身边的各姿各雅也在哭——凄厉如号;我背衬着哭声;伴随着哭声;带着我自己的哭声;逃遁而去。
一定要找到冥獒;一定要帮助各姿各雅找到它的八个孩子;一定要找到纵火烧死嘎朵觉悟和几百只藏獒的凶手。这三个一定让我充满了使命感。我是一个动不动就会产生使命感的人;使命是天给的!人给的!草原给的;抑或是藏獒给的;不管是谁给的;都让我情绪饱满;激动不已;让我处在神圣而悲壮的感觉里久久不能平静。
突然有人喊:“啊哟省上的啦。”我扭头一看;是孕藏布。
朵藏布弯了弯腰说:“你好吗各姿各雅;你怎么跟上省上的啦?”然后狡黯地眯起了眼;“我就知道你找不到哥里巴;自由自在的哥里巴怎么会等着你去抓他呢?没有羊群的帐房里;住着阿柔。”他看我打着手势要纠正他;立刻说;“阿柔就是白玛;白玛就是阿柔。在天上叫雪的;在地上叫冰;到了锅里都叫水。哥里巴要是藏进了水里;就比我的钱还难找啦。我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我的。”说着他望了一眼天;让他沮丧的是火化藏獒的浓烟把蓝天遮去了。“我已经找到我的钱啦;我说这是我的;你得还给我。买东西的不给我;卖东西的也不给我。省上的你说说;大家都是信释逝牟尼的;他们用我的钱对不对?我去找鹫娃州长评理;鹫娃州长说谁让你卖掉了嘎朵觉悟;大家恨你。这么说他们把我的三百万恨走啦?恨走了也可以;把我的嘎朵觉悟还给我嘛。”
我一听就猜到是麦玛镇的人在捉弄孕藏布;就说:“我们来个交换好不好?你帮我找到哥里巴;我帮你找到你的钱;三百万一分不少。”
孕藏布瞪着我说:“光一分不少是不对的;还要多多的多出来。你不知道吧?把钱放出去;就能一个变两个。去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大前年;我丢了母羊人家送回来;两只变成了四只。你说要跟我交换?
好啊好啊;可是你早点见到我就早早地好啦;刚才;就在人堆里;我看到了哥里巴。我说哥里巴你好啊;你还不赶快藏起来;省上的来啦;来抓你啦。他说我送走了藏獒的灵魂就藏起来;那个省上的我见啦;他和各姿各雅在一起。”
“孕藏布你真糊涂;你一方面举报他;一方面又给他通风报信;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快快快;带我走;去找哥里巴。”我拉着朵藏布冲向了人群。各姿各雅还以为我们是在追寻它的八个孩子呢;跟在后面奔跑着;兴奋地叫起来。
5
我们在人群里穿行着;心急意切地寻找哥里巴。
我不断地催问孕藏布:“看到了没?看到了没?”朵藏布每次都说看到了;但每次到了跟前就又说:“哎哟他不是。”人群中凝固的哀伤被我们冲散了;惊讶和怨怒演化为呵斥:“瞎了眼的东西;你们的洞洞不在这里。”这是把我们比成瞎老鼠;让我们滚出人群的意思。我很抱歉我扰乱了他们凭吊藏獒的静穆和秩序;但接下来的混乱就与我无关了。我看到在离葬火升起的山坳最近的地方;一团黑影蹿来蹿去;先是在天上;后来就到了人群里面。大家都觉得那是从大火中冒出来的一股灼烫的黑烟;乱纷纷地朝后回避着。
不一会儿就有了尖叫;回避变成了奔逃;好像黑烟蹿到哪儿就会灼伤哪儿的人;拥挤!碰撞!踩踏出现了;喊叫声掩盖了喇嘛们的诵经声和火焰的呼啦声。我没有在意突然出现的混乱;还在追着朵藏布问:“看到了没?看到了没?”孕藏布的寻找分明已经变成了逃命;却还是很有礼貌地说:“看到了。”然后带着我扑向了一个逃命中行动迟缓的藏民。这次他没说“哎哟他不是”;而是一把揪住对方;喊了一声:“就是他。”
那人诧异地弯了弯腰:“噢呀。”意思是说:对呀;我就是我。
我也揪住了那人的袍袖;激动而愤怒地问道:“你就是哥里巴?哥里巴;这么多藏獒都是你放火烧死的;你还有胆量来这里晃悠?”
那人神情一怒;瞪上了朵藏布。
孕藏布赶紧对我说:“不是啊;他不是放火的哥里巴。”
我失望地松开他:“不是哥里巴;那你噢呀噢呀答应什么?”
那人说:“你们叫我哥里巴;我就承认我是哥里巴;那又怎么样嘛。”
我一愣;突然明白了:“哥里巴”是草原上公黄牛和母骗牛的杂交后代;行为狠琐;性格孤僻;动辄拉稀;看着似有病态;宰了油多肉少;也不好吃。牧人们常把好吃徽做!行为散漫的人比喻作“哥里巴”。这人以为我们胡乱起名字跟他开玩笑呢。我埋怨地扫了一眼朵藏布。
孕藏布说:“你问我‘看到了没';又没问我看到了谁。我说‘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他嘛。你不找他;各姿各雅要找他。”
我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头缠红丝带!腰挎安冲刀!打扮得有模有样的孕藏布;怎么做起事来一点都不靠谱!居然已经把我们进人人群的初衷忘记了。那么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呢?用不着询问;各姿各雅的举动已经回答我了。
各姿各雅一见那人;就亲热地贴到了他的腿上。显然他是它的主人强巴。强巴恢复摘剔良快;已经能够离开医院到处走动了。他抚弄着各姿各雅的头毛;似乎有些吃惊: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跟这个陌生人在一起?
我赶紧向他解释:各姿各雅是如此地信任我;我一定帮它帮你们找到那个拐跑了它孩子的人;一定把八只小藏獒一只不少地带回草原还给你们。如果我做不到……
强巴没等听完就说了一句一个獒主最该说的话:“各姿各雅信任算什么?我不信任你。”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跟袁最差不多的坏人——喜欢藏獒;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他最好不要再见到这样的外来人。他狠狠地打了一下各姿各雅;算是对它跟着我的惩罚;然后厉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