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第6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在星光下开始行走,向着西边我来的方向,走出去没有多久,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起身时,一支冷冰冰的枪筒顶在了脑门上。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砰!”我喊出了一声枪响,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时,我醒了过来。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边哭泣,她见我睁开眼睛,便哭着说:“土司和太太都死了。”这时,新一天的太阳正红彤彤地从东方升起来。
她也和我一样,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却摸到解放军的宿营地里了。
红色汉人得到两个麦其土司家的人,十分开心。他们给我们打针吃药,叫他们里边的红色藏人跟我们谈话。他们对着麦其官寨狠狠开炮,却又殷勤地对待我们。红色藏人对我们说啊说啊,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想不到这个红色藏人最后说,按照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政府,还可以继承麦其土司位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开口了。我说:“你们红色汉人不是要消灭土司吗?”
他笑了,说:“在没有消灭以前,你可以继续当嘛。”这个红色藏人说了好多话,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实,所有这些话归结起来就是一句:在将来,哪怕只当过一天土司,跟没有当过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我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咧嘴一笑,说:“你总算明白了。”
队伍又要出发了。
解放军把炮从马背上取下来,叫士兵扛着,把我和央宗扶到了马背上。队伍向着西面透迄而去。翻过山口时,我回头看了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了看麦其土司的官寨,那里,除了高大的官寨已经消失外,并看不出多少战斗的痕迹。春天正在染绿果园和大片的麦田,在那些绿色中间,土司官寨变成了一大堆石头,低处是自身投下的阴影,高处,则辉映着阳光,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一小股旋风从石堆里拔身而起,带起了许多的尘埃,在废墟合旋转。在土司们统治的河谷,在天气晴朗,阳光强烈的正午,处处都可以遇到这种陡然而起的小小旋风,裹挟着尘埃和枯枝败叶在晴空下舞蹈。
今天,我认为,那是麦其土司和太太的灵魂要上天去了。
旋风越旋越高,最后,在很高的地方炸开了。里面,看不见的东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见的是尘埃,又从半空里跌落下来,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乱石。但尘埃毕竟是尘埃,最后还是重新落进了石头缝里,只剩寂静的阳光在废墟上闪烁了。我眼中的泪水加强了闪烁的效果。这时候,我在心里叫我的亲人,我叫道:“阿爸啊!阿妈啊!”
我还叫了一声:“尔依啊!”
我的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队伍拥着我翻过山梁,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留在山谷里的人还等在那里,给了我痛苦的心一些安慰。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搭在山谷里的白色帐篷。他们也发现了解放军的队伍。不知是谁向着山坡上的队伍放了几枪。我面前的两个红色士兵哼了一声,脸冲下倒在地上了,血慢慢从他们背上渗出来。好在只有一个人放枪。枪声十分孤独地在幽深的山谷里回荡。我的人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队伍冲到了跟前,枪是管家放的。他提着枪站在一大段倒下的树木上,身姿像一个英雄,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茫然。不等我走近,他就被人一枪托打倒,结结实实地捆上了。我骑在马上,穿过帐篷,一张张脸从我马头前滑到后面去了。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我,等我走过,身后便响起了一片哭声。不一会儿,整个山谷里,都是悲伤的哭声了。
解放军听了很不好受。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许许多多人高声欢呼。他们是穷人的队伍,天下占大多数的都是穷人,是穷人都要为天下终于有了一支自己的队伍大声欢呼。而这里,这些奴隶,却大张着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们的主子来了。
我们继续往边界上进发了。
两天后,镇子又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条狭长的街道,平时总是尘土飞扬,这时也像镇子旁边那条小河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队伍穿过街道。那些上着的门板的铺子里面,都有眼睛在张望,就是散布梅毒的妓院也前所未有的安静,对着街道的一面,放下了粉红色窗帘。
解放军的几个大官住在了我的大房子里。他们从楼上望得见镇子的全部景象。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有新脑子的人,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
我对他们说我要死了。
他们说,不,你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
而我觉得死和跟不跟得上时代是两码事情。
他们说,你会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好朋友。你在这里从事建设,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要在每一个地方都建起这样漂亮的镇子。最大的军官还拍拍我的肩膀,说:“当然,没有鸦片和妓院了,你的镇子也有要改造的地方,你这个人也有需要改造的地方。”
我笑了。
军官抓起我的手,使劲摇晃,说:“你会当上麦其土司,将来,革命形势发展了,没有土司了,也会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但我已经活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看见麦其土司的精灵已经变成一股旋风飞到天上,剩下的尘埃落下来,融入大地。我的时候就要到了。我当了一辈子傻子,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了一遭。
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
书记官坐在他的屋子里,奋笔疾书。在楼下,有一株菩提树是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亲手栽下的,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了。我想,再回来的话,我认得的可能就只有这棵树了。
从北方传来了茸贡土司全军覆灭的消息。
这消息在我心上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因为在这之前,麦其土司也一样灰飞烟灭了。一天,红色汉人们集中地把土司们的消息传递给我,他们要我猜猜拉雪巴土司怎么样了,我说:“我的朋友他会投降。”
“对,”那个和气的解放军军官说,“他为别的土司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而我的看法是,拉雪巴土司知道自己是一个弱小的土司,所以,他就投降了。当年,我给他一点压力就叫他弯下了膝盖,而不像汪波土司一次又一次拼命反抗。但出乎意料的是,汪波土司也投降了。可笑的是,他以为土司制度还会永远存在,所以,便趁机占据了一些别的土司的地盘。其中,就有已不存在的麦其土司的许多地盘。
听到这个消息,我禁不住笑了,说:“还不如把塔娜抢去实在一些。”
红色汉人也同意我的看法。
“就是那个最漂亮的塔娜?”其中一个军官问。看看吧,我妻子的美名传到了多少人的耳朵里,就连纯洁的红色汉人也知道池的名字了。
“是的,那个美丽的女人是我不忠的妻子。”我的话使这些严肃的人也笑了。
塔娜要是知道汪波土司投降了,可能会去投奔他,重续旧情,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挡住她了。在茸贡土司领地上得胜的部队正从北方的草原源源开来,在我的镇子上,和从东南方过来消灭了麦其土司的部队会师了。这一带,已经没有与他们为敌的土司了。茸贡土司的抵抗十分坚决,只有很少的人活着落在了对方手里。活着的人都被反绑着双手带到这里来了。
在这些人中间,我看到了黄师爷和塔娜。
我指给解放军:“那个女人就是我妻子。”
他们就把塔娜还给了我,但他们不大相信名声很响的漂亮女人会是这副样子。我叫桑吉卓玛把她脸上的尘土、血迹和泪痕洗干净了,再换上光鲜的衣服,她的光彩立即就把这些军人的眼睛照亮了。现在,我们夫妻又在一起了,和几个腰别手枪,声音洪亮的军官站在一起,看着队伍从我们面前开进镇子里去。而打败了麦其土司的队伍在镇子上唱着歌,排着队等待他们。这个春天的镇子十分寂寞,街道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草。现在,队伍开到镇子上就停了下来,踏步唱歌,这些穿黄衣服的K把街上的绿色全部淹没了,使春天的镇子染上了秋天的色调。
我还想救黄师爷。
我一开口,解放军军官就笑着问我:“为什么?”
“他是我的师爷。”
“不,”军官说,“这些人是人民的真正敌人。”
结果,黄师爷给一枪崩在河滩上了。我去看了他,枪弹把他的上半个脑袋都打飞了,只剩下一张嘴巴咬了满口的沙子。他的身边,还趴着几具白色汉人的尸体。
晚上,塔娜和我睡在一起,她问我是什么时候投降的。当她知道我没有投降,而是糊里糊涂被活捉时,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就落在了我脸上,她说:“傻子啊,每次你都叫我伤了你,又叫我觉得你可爱。”
她真诚的语气打动了我,但我还是直直地躺着,没有任何举动。后来,她问我是不是真不怕死。我刚要回答,她又把指头竖在我的嘴前,说:“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吧。”
我好好想了想,又使劲想了想,结论是我真的不怕。
于是,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天哪,我又爱你了。”她的身子开始发烫了。这天晚上,我又要了她。疯狂地要了她。过后,我问她是不是有梅毒,她咯咯地笑了,说:“傻子啊,我不是问过你了吗?”
“可你只问了我伯不怕死。”
我美丽的太太她说:“死都不怕还怕梅毒吗?”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我问塔娜,她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回答是不知道。她又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明天。”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阵,然后,又笑了起来。
这时,曙光已经穿过窗棂,落在了床前。她说:“那还要等到下一次太阳升起来,我们多睡一会儿吧。”
我们就背靠着背,把被子裹得紧紧的,睡着了。我连个梦都没有做。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镇子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