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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尘埃落定-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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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天,桑吉卓玛的银匠丈夫来了。他老婆不在,卓玛到温泉牧场去了,去找那个跟她同名的牧场姑娘。因为她看我好久都没有跟塔娜在一起了。在我身边有两个塔娜,一个背叛了我,另一个却引不起我一点兴趣。

银匠来风我。我说这里并不需要他。

在这类事情上,管家总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他对银匠说:“桑吉卓玛在这里是一切女人的领班了,你配不上他了。”

银匠大叫,说他爱自己的妻子。

管家说:“回去吧,土司真要成全你的话,叫他给你一个自由民的身份。”

银匠本可以好好求求我,他跟管家说话时,我就坐在旁边,但他脸上露出了匠人们骄做的笑容,说:“土司会赏给我一个身份的。”然后,把装着银匠家什的褡裢放上了肩头,他都走出去几步了,才回过头来对我说:“少爷,我再回来,你打银器就要付给我工钱了。”

他的意思是说他再回来就是配得上卓玛的自由人了。我说:“好吧,我付给你两倍的价钱。”

银匠转过身去,我从他背影上看到了孤独和痛苦。我记起来,当初,他是为了桑吉卓玛而失去了自由民身份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又尝到了他当初吸引住了我的贴身侍女时,口里的苦味和心上的痛苦。这回,他又要为了桑吉卓玛而去讨回自由民身份了。我为他的前途感到绝望。

银匠此行是没有希望的。但人都是一样的,银匠也罢,土司也罢,奴隶也罢,都只想自己要做什么,而不敢问这样做有没有希望。站在书记官翁波意西的立场上,什么事情都没有意思,但他还是要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冥思苦想。银匠都走出去好一会儿了,我才叫尔依骑上快马把他追回来。银匠看到行刑人来追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一路都在擦汗。尔依却把他带到妓院里去了。在那里,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银匠嗅到了烤肉和在骨头汤里煮豌豆的香味,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姑娘们把他扶上楼,他在床上吃完了两大盘东西。在姑娘肚子上使劲时,还在不断打着饱嗝,他实在是吃得大饱了。

桑吉卓玛从温泉牧场上回来了。她空手而回。那个姑娘已经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跟从前的侍女坐在一起,相对无言。她悄声问我,是不是怀念过去。我不想说话。她叹口气,说我是个有情义的主子。我告诉桑吉卓玛银匠来过了,这回,轮到她叹气了。我知道她爱银匠,但如今,她实际上是一个官员了,她很清楚,只要哪一天我当上土司,她的奴隶身份会立即消失,所以,面对这个问题时,她沉默不语。

尔依进来报告银匠在妓院里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干事时,桑吉卓玛流下了眼泪,她说:“感谢少爷使银匠得到了快乐。”

老板娘把银匠留下,她说:“嗨,我正要打造好多银具嘛。”

从妓院回来的人都说,妓院里精致的银器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多了。桑吉卓玛又流了几次眼泪。她再也不肯跟管家睡觉了,但她也不去看银匠。这就是侍女与银匠爱情的结局。

索郎泽郎出发快一个月了,还没有一点消息。这天,我望着通向南方的道路。塔娜的身后跟着塔娜,我是说,土司的女儿身后跟着马夫的女儿,我是说,我妻子的身后跟着我的贴身侍女,来到了我的身边。那不忠的妻子刚刚吸足了鸦片,脸容惟悴,眼里却闪着疯狂的光芒。一阵风吹来,她的身子在风中摇晃,我伸出手来扶了她一把。她的手冰凉,好像整个人是在冷风里长成的。她说:“你的杀手回不来了。”

我不是个把什么都记在心里的人,那样的话,我就不是个傻子,而是聪明人了,而她却把我当成聪明人来对付了。她叫我记起了以前的事情。我下楼,把她丢在楼上。在下面,我叫一声塔娜,那个马夫的女儿就下来了,把土司的女儿一个人凉在了上面。在高处,在雕花栏杆后面,风吹动着她的衣衫,整个人就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这么漂亮的女人,要是迎风飞上天去,没有人会感到奇怪的,人生漂亮了,叫人相信她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但她没有飞起来,还是孤独地站在那里,这一来,她的身子可就要更加冰凉了。

我梦见塔娜变成了玉石雕成的人,在月亮下闪闪发光。

早上起来,地上下了霜,是这年最早的一场霜。要不了多久,就是冬天了。

索郎泽郎终于回来了,他失去了一只手,还丢了一把枪。

汪波土司早在他追上之前回到自己官寨里了。索郎泽郎一直等他走出官寨,好在路上下手。但汪波土司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呆在官寨里。后来,他才知道汪波土司得了怪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汪波土司在妓院里染上的梅毒开始发作了,男人的东西正在溃烂。索郎泽郎便大摇大摆走进了汪波家官寨,掏出枪来对着天上打了一梭子。他自己送上门去叫汪波土司的人抓住了。他们把他一只手砍了。汪波土司出来见他。汪波土司脸色红润,没有一点病人的模样。索郎泽郎还是看出来了,这宾人走路不大迈得开步子,就像胯问夹着什么东西,生怕掉出来一样。索郎泽郎正望着自己落在地上正在改变颜色的手,看了汪波土司那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汪波土司也笑了。笑的时候,他的脸变白了,他说:“是的,女人,看看女人会把我们变成什么样子吧。”

索郎泽郎说:“我的主子听你这么说,会发笑的。”

汪波土司说:“你回去告诉他好了。”

索郎泽郎说:“我并不求你放过我。”

汪波土司交给他一封信,说:“你不要当自己是来杀我的,就当是来当信使的吧。”这样,索郎泽郎才带着汪波土司的信回来了。临行时,汪波土司派人给他的断手筑了一个小小的坟头。索郎泽郎自己也去看了。

汪波土司在信里说:“女人,女人,你的女人把我毁掉了。”他抱怨说,在我新建的镇子上,妓院的女人毁掉了他的身体,朋友的妻子毁掉了他的心灵。

他说,好多土司都在诅咒这个镇子。

他们认为是这个镇子使他们的身体有病,并且腐烂。谁见过人活着就开始腐烂?过去,人都是死去后,灵魂离开之后才开始腐烂的,但现在,他们还活着,身体就开始从用来传宗接代,也用来使自己快乐的那个地方开始腐烂了。

我问过书记官,这个镇子是不是真该被诅咒。他的回答是,并不是所有到过这个镇子的人身体都腐烂了。他说,跟这个镇子不般配的人才会腐烂。

前僧人,现在的书记官翁波意西说,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长。

47。厕所

红色汉人把白色汉人打败了。

打了败仗的白色汉人向我们的地方不断拥来。

最初,他们小看我们。想凭手里的枪取得粮食和肉,我叫他们得了这些东西。他们吃饱了,又来要酒,要女人,这两样东西,镇子上都有。可他们没钱,于是,又找我来要银子。

这回,他们终于知道我们早在好多年前就武装起来了。最后,他们只好把手里的枪交出来换我的银子,再用银子来换酒和姑娘。他们一批批拥向妓院,那个散布梅毒的地方。这是一群总是大叫大嚷的人,总是把硕大的脚印留在雪地上。有了他们,连饿狗们都找不到一片干净的雪地奔跑,留下自己花朵般的脚印了。黄师爷披着狐皮袍子说:“这些人冻得睡不着啊。”

我想也是,这些人都睡在四面透风的帐篷里。因为黄师爷总要叹气,天一下雪,我就只好送些酒菜给他们。

这些人常常上妓院去,但却没有人受到梅毒折磨。我打听到他们有专门对付梅毒的药。

我问了一个军官,他就给我送了一些过来。我没有这种病。不管我什么时候去那里,老板总有干净姑娘给我。我把药分成两份,一份给塔娜,她从汪波土司那里染上这病了。麦其土司也得了这病,我派人给他也送去一份,叫他知道傻瓜儿子并不想自己的父亲烂在床上,臭在床上。

这件事把父亲深深感动了。

他捎信来说,官寨的冬天十分寂寞。信里对我发出了呼唤,儿子,回来吧,用你在边界上的办法让我们热热闹闹过个新年吧。

我问大家想不想回去,大家都想。失去了一只手的索郎泽郎,特别想念母亲。我问尔依想不想他的行刑人老子,他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我说,好,我也想土司和太太了。桑吉卓玛便带着一班下人开始收拾行装。在我看来,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这不是说我不知道寂寞是什么,但我很少感觉到它。书记官说,他们不是说你是个傻子吗,这就是傻子的好处,好多事情伤得了平常人伤不了你。我想,也许,情形真是如此吧。

而现在,我们要回去了。

出发那天,下起了大雪。这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雪花就像成群的鸟,密不透风地从天上扑向大地。下到中午,大雪把溃逃的白色汉人的帐篷都压倒了。他们耸着肩膀,怀里抱着枪往我们这座温暖的大房子来了。这回,要是不放他们进来,这伙人真要拼命了。反正,不拼死也要冻死在外面了。我挥挥手,叫手下人收了枪,把这些人放上楼来。有些士兵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把脸埋在了雪里,好像再也不好意思来打扰我们了。倒下的人救回来几个,有些再也救不过来了。

我吩咐桑吉卓玛给兵们弄些吃的。

这时,任何人都明白,我也明白,我们其实是走不开了。那些兵住在楼房的一边,我们的人住在楼房的另一边。而在楼房的底层,是多年积聚起来的银子和财宝,我们一走,这些东西就是别人的了,就是这些白色汉人的了。

好在,我们和不请自来的客人们还能和平相处。戴大帽子的军官站在对面的回廊上向我微笑。那些士兵也躬着身子下人一样叫我老爷。而我则供给他们粮食。肉、油和盐巴。如果他们还想镇子上的酒和妓女的话,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大家都想保持一个彼此感到安全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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