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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尘埃落定-第2章

小说: 尘埃落定 字数: 每页3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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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又对我说:“少爷,下雪了啊。”

下雪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确实就不哭了。从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镶着一方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来一点,我才看见厚厚的雪重重地压在树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赶紧说:“你看,画眉下山来了。”

“真的?”

“是的,它们下山来了。听,它们在叫你们这些娃娃去和它们玩耍。”

于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了衣服。

天啊,你看我终于说到画眉这里来了。天啊,你看我这一头的汗水。画眉在我们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阴时谁也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天将放晴,它们就全部飞出来歌唱了,歌声婉转嘹亮。画眉不长于飞行,它们只会从高处飞到低处,所以轻易不会下到很低的地方。

但一下雪可就不一样了,原来的居处找不到吃的,就只好来到有人的地方。

画眉是给春雪压下山来的。

和母亲一起吃饭时,就有人不断进来问事了。

先是跛子管家进来问等会儿少爷要去雪地里玩,要不要换双暖和的靴子,并说,要是老爷在是要叫换的。母亲就说:“跛子你给我滚出去,把那破靴子挂在脖子上给我滚出去!”

管家出去了,当然没有把靴子吊在脖子上,也不是滚出去的。

不一会儿,他又拐进来报告,说科巴塞里给赶上山去的女麻疯在雪中找不到吃的,下山来了。

母亲赶紧问:“她现在到了哪里?”

“半路上跌进抓野猪的陷阱里去了。”

“会爬出来的。”

“她爬不出来,正在洞里大声叫唤呢。”

“那还不赶紧埋了!”

“活埋吗?”

“那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麻疯闯进寨子里来。”

之后是布施寺庙的事,给耕种我家土地的百姓们发放种子的事。屋里的黄铜火盆上燃着旺旺的木炭,不多久,我的汗水就下来了。

办了一会儿公事,母亲平常总挂在脸上的倦怠神情消失了。她的脸像有一盏灯在里面点着似的闪烁着光彩。我只顾看她熠熠生辉的脸了,连她问我句什么都没有听见。于是,她生气了,加大了声音说:“你说你要什么?”

我说:“画眉叫我了。”

土司太太立即就失去了耐心,气冲冲地出去了。我慢慢喝茶,这一点上,我很有身为一个贵族的派头。喝第二碗茶的时候,楼上的经堂铃鼓大作,我知道土司太太又去关照僧人们的营生了。要是我不是傻子就不会在这时扫了母亲的兴。这几天,她正充分享受着土司的权力。父亲带着哥哥到省城告我们的邻居汪波土司。最先,父亲梦见汪波土司抢走了他戒指上脱落的珊瑚。喇嘛说这不是个好梦。果然,不久就有边界上一个小头人率领手下十多家人背叛了我们,投到汪波土司那边去了。父亲派人执了厚礼去讨还被拒绝。后一次派人带了金条,言明只买那叛徒的脑袋,其他百姓、土地就奉送给汪波土司了。结果金条给退了回来。还说什么,汪波土司要是杀了有功之人,自己的人也要像麦其土司的人一样四散奔逃。

麦其土司无奈,从一个镶银嵌珠的箱子里取出清朝皇帝颁发的五品官印和一张地图,到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告状去了。

我们麦其一家,除了我和母亲,还有父亲,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之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经商的叔叔去了印度。后来,姐姐又从那个白衣之邦去了更加遥远的英国。都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国家,有一个外号是叫做日不落帝国。我问过父亲,大的国家就永远都是白天吗?父亲笑笑,说:“你这个傻瓜。”

现在他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很寂寞。

我就说:“画眉啊。”

说完就起身下楼去了。刚走到楼下,几个家奴的孩子就把我围了起来。父母亲经常对我说,瞧瞧吧,他们都是你的牲口。我的双脚刚踏上天井里铺地的石板,这些将来的牲口们就围了过来。他们脚上没有靴子,身上没有皮袍,看上去却并不比我更怕寒冷。他们都站在那里等我发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们去逮画眉。”

他们的脸上立即泛起了红光。

我一挥手,喊一嗓子什么,就带着一群下人的崽子,一群小家奴冲出了寨门。

我们从里向外这一冲,一群看门狗受到了惊吓,便疯狂地叫开了,给这个早晨增加了欢乐气氛。好大的雪!外面的天地又亮堂又宽广。我的奴隶们也兴奋地大声鼓噪。

他们用赤脚踢开积雪,捡些冻得硬梆梆的石头揣在怀里。而画眉们正翘着暗黄色的尾羽蹦来蹦去,顺着墙根一带没有积雪的地方寻找食物。

我只喊一声:“开始!”

就和我的小奴隶们扑向了那些画眉。画眉们不能往高处飞,急急忙忙窜到挨近河边的果园中去了。我们从深过脚踝的积雪中跌跌撞撞地向下扑去。画眉们无路可逃,纷纷被石头击中。身子一歪,脑袋就扎进蓬松的积雪中去了。那些侥幸活着的只好顾头不顾腚,把小小的脑袋钻进石缝和树根中间,最后落入了我们手中。

这是我在少年时代指挥的战斗,这样地成功而且完美。

我又分派手下人有的回寨子取火,有的上苹果树和梨树去折干枯的枝条,最机灵最胆大的就到厨房里偷盐。其他人留下来在冬天的果园中清扫积雪,我们必须要有一块生一堆野火和十来个人围火而坐的地方。偷盐的索郎泽郎算是我的亲信。他去得最快也来得最快。我接过盐,并且吩咐他,你也帮着扫雪吧。他就喘着粗气开始扫雪。他扫雪是用脚一下一下去踢,就这样,也比另外那些家伙快了很多。所以,当他故意把雪踢到我脸上,我也不怪罪他。

即使是奴隶,有人也有权更被宠爱一点。对于一个统治者,这可以算是一条真理。是一条有用的真理。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容忍了眼下这种犯上的行为,被钻进脖子的雪弄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火很快生起来。大家都给那些画眉拔毛。索郎泽郎不先把画眉弄死就往下拔毛,活生生的小鸟在他手下吱吱惨叫。弄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在火上很快就飘出了使人心安的鸟肉香味。不一会儿,每人肚子里都装进了三五只画眉,野画眉。

2。“辖日”

这时,土司太太正楼上楼下叫人找我。

要是父亲在家,绝不会阻止我这一类游戏。可这几天是母亲在家主持一应事务,情况就多少有些不同。最后,下人在果园里找到了我。这时,太阳正升上天空,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满手血污,在细细啃着小鸟们小小的骨头。我混同在一群满手满脸血污的家奴的孩子中间回到寨子里,看门狗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而对着我们狂吠起来。进得大门,仰脸就看见母亲立在楼上,一张严厉的脸俯视着下面。那几个小家奴就在她的目光下颤抖起来。

我被领上楼在火盆边烤打湿的衣服。

天井里却响起了皮鞭飞舞的声音。这声音有点像鹰在空中掠过。我想,这时我恨母亲,恨麦其土司太太。而她牙痛似的捧着脸腮说:“你身上长着的可不是下贱的骨头。”

骨头,在我们这里是一个很重要的词,与其同义的另一个词叫做根子。

根子是一个短促的词:“尼。”

骨头则是一个骄傲的词:“辖日。”

世界是水,火,风,空。人群的构成乃是骨头,或者根子。

听着母亲说话,感受着新换衣服的温暖,我也想想一下骨头的问题,但我最终什么也想不出来,却听见画眉想在我肚子里展开翅膀,听见皮鞭落在我将来的牲口们身上,我少年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土司太太以为儿子已经后悔了,摸摸我的脑袋,说:“儿子啊,你要记住,你可以把他们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

她觉得自己非常聪明,但我觉得聪明人也有很蠢的地方。我虽然是个傻子,却也自有人所不及的地方。于是脸上还挂着泪水的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我听见管家、奶娘、侍女都在问,少爷这是怎么了?但我却没有看见他们。我想自己是把眼睛闭上了。但实际上我的眼睛是睁开的,便大叫一声:“我的眼睛不在了!”

意思是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土司儿子的双眼红肿起来,一点光就让他感到钢针锥刺似的痛苦。

专攻医术的门巴喇嘛说是被雪光刺伤了。他燃了柏枝和一些草药,用呛人的烟子熏我,叫人觉得他是在替那些画眉报仇。喇嘛又把药王菩萨像请来挂在床前。不一会儿,大喊大叫的我就安静下来。

醒来时,门巴喇嘛取来一碗净水。关上窗子后,他叫我睁开眼睛看看碗里有什么东西。

我看见夜空中星星一样的光芒。光是从水中升起的气泡上放射出来的。再看就看到碗底下躺着些饱满的麦粒。麦子从芽口上吐出一个又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看了一会儿,我感到眼睛清凉多了。

门巴喇嘛磕头谢过药王菩萨,收拾起一应道具回经堂为我念经祈祷。

我小睡了一会儿,又给门口咚咚的磕头声惊醒了。那是索郎泽郎的母亲跪在太太面前,请求放了她苦命的儿子。母亲问我:“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真的看见了吗?”

“真的看见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土司太太说:“把吊着的小杂种放下来,赏他二十皮鞭!”

一个母亲对另一个做母亲的道了谢,下楼去了。她嘤嘤的哭声叫人疑心已经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间盘旋。

啊,还是趁我不能四处走动时来说说我们的骨头吧。

在我们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头被叫做种姓。释迪牟尼就出身于一个高贵的种姓。

那里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们权力所在的地方,中国——黑衣之邦,骨头被看成和门坎有关的一种东西。那个不容易翻译确切的词大概是指把门开在高处还是低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土司家的门是该开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我的母亲是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她到了麦其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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