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武器-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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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山说:“我们现在纸上谈兵,做黄粱美梦,郑主任你不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吗?反正我是受够了。我先跟你汇报一下工程情况吧,通往外省三条路的干土路基工程现在修了不到一半停下了,张庄村和柳下河村的老百姓不许施工,要把土地征用补偿费先付了才给动工,我去做说服工作,老百姓说我已经不是乡里的书记了,就不买我的账,我叫派出所去抓人,派出所说县里有过明确指示,六四以后,合安县不许出现一例警察与老百姓冲突的事。”陈凤山端起郑天良的杯子咕咕噜噜地喝了一气,“交易市场工地开工量不足百分之四十,材料跟不上,有两个建筑队已经走人了。”
郑天良坐在木头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树全绿了,春天已经到了,他的屋里还弥漫着阴凉的气息,他拉上陈凤山说:“走,到现场去!”
交易市场工地上,只有零零碎碎的一些人在干活,十字街只能看到一个暗示性的轮廓,砖头水泥钢材全都用完了,郑天良和陈凤山穿行在有些清冷的工地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工地上没有旗帜和标语,也没有人声鼎沸的劳动的场面,他们更像是来凭吊一处刚刚挖掘出来的遗址,春天的风漫过郑天良的头发和这片新鲜的遗址,然后将一片片尘土卷向半空。
郑天良正在揉眼睛里的灰沙,一个戴安全帽的人跑过来拽住了陈凤山的胳膊:“陈书记,你得给我把前期的钱付了。”
郑天良睁开眼睛看到戴安全帽的人一脸酱菜的颜色,戴安全帽的汉子用不信任的目光咬住陈凤山:“你说开工一个月内付百分之三十的建筑费,我都干两个月了,你一分钱也不付,我手下六十多个民工要我的命,他们说我是骗子。你现在要么是给我付钱,要么就给我一个个地去向民工解释。我不像其它工程队,只干了几天,撤走了损失不大,我都干两个多月了,两条水泥路都快铺完了,你们当领导的要讲良心。”
这个拽住陈凤山不放的人是交易市场修路的工头王富安。
陈凤山挣脱了王富安的手指着郑天良说:“这是实验区的一把手郑县长,我是按照他的指示办的,我没骗你们。资金一时没周转开来,但绝不会不给钱,政府说话还能不算数,难道郑县长还能骗你吗?”
郑天良问王富安:“按百分之三十,要付你多少钱?”
王富安说:“一万一千三百四十九块。”
郑天良说:“明天下午三点你去乡政府大院实验区财务科领钱。”
王富安有些不放心地说:“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手下的民工们还等着这些钱回家买化肥呢。”
郑天良有些恼火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郑天良跟陈凤山走远了,郑天良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如同钢针一样尖锐。
陈凤山说:“郑主任,你这一说真话,说假话的就只剩下我了。不过,好像财务科说食堂买米买油的钱都不够了,还是你权力大好,一锤定音,我们说话不算数,全成了骗子。”
郑天良心里有点烦:“这种时候,说这话有什么意思?难道让王富安跟你在工地上打架?是我说话不算数,我是骗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非要我跪在王富安面前承认吗?”
陈凤山看郑天良脸色难看,就骂了一句:“妈的,黄以恒是最大的骗子。”
这一次郑天良没有反驳。他想着半拉子工程的远景,心里就像塞满子碎砖断瓦和废钢筋。
沈一飞的车子在县里没回来,回来也无法开到乡下的土路上去。郑天良跟陈凤山坐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前往张庄村和柳下河村,陈凤山问驾车的派出所长钟明带没带枪,钟明说枪带了但他不敢拿出来,陈凤山说保护郑县长怕什么,钟明就说如果真出现了危及郑县长安全的事,他会掏枪来维持局面的。郑天良坐在车后说问题没那么严重。
郑天良一路上五脏六腑差点被颠得吐出来,他的鼻子里呛满了灰尘。他准备找群众谈一谈,要他们以大局为重,支持工程建设,征用土地补偿金下半年保证兑现,而且每亩可以从三百六十块钱,提高到三百八十块钱。郑天良和陈凤山看到路基建设全都停了下来,眼看和外省的通道就此截断,他就像被人拦腰砍了一刀一样,身首异处。
地里的麦苗在经历一冬的严寒后,它们在春风的鼓舞下从田地里纷纷地站了起来,满眼的绿色张扬着复苏的生命和压抑后的崛起,郑天良的视线里铺满了这种旺盛的气息。
到了柳下河村,郑天良本来要找一些村民代表们来谈一谈个人与集体、小家与大家、局部和大局的关系,可几十号老百姓却不请自来了,他们将郑天良和陈凤山堵在村委会的院子里,不让进屋。钟明所长拨开人群说:“让郑主任进屋跟大家谈。”一个楞头楞脑的小伙子堵住门说:“不行,就在外面谈判,让他们这些官老爷们与农民打成一片。”钟明有些火了:“你什么态度,敢这样跟县长说话?”小伙子嘴上留一圈胡子,扬起一颗蛮横的脑袋:“怎么了,你县政府欠我们老百姓钱不给,还有理了?我们是老百姓,你能把我的扁担开除了,让我当国家干部,我马上就不要钱了。”下面一片哄笑声。
郑天良感到农民的觉悟甚至不如文革时期了,那年夏天,他们村里肥料坑发生中毒事件,老百姓都是带头往前冲,想到这,他的情绪非常低落。但他必须要保持住镇静,他大声地说:“同志们,建交易市场,没有路就没有生意,有了路,大家都可以去经商,而且外省的商贩们才能把我们这里的农副产品运出去,这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工程,同志们一定要以大局为重。补偿金下半年全部一次性兑现,而且每亩提高二十块钱。”
下面一阵起哄:“我们要现钱,不给现钱不许开工!”
人群中站出了一位歪戴帽子中年人,他走到郑天良面前,问:“你就是实验区主任?”
郑天良说:“是的!”
中年人说:“你看我穿得很破,但我不骗人,你穿得很整齐,只能说明你是一个穿着干净衣服的骗子。为什么其他几个村都给钱了,不给我们村,欺负我们这里人老实,是吗?告诉你,我们老百姓的意见是下半年每亩提高二十块钱也不干,现在我们宁愿降低十块钱一亩,来现钱,马上开工。”
陈凤山不能容忍曾是自己子民的老百姓骂郑天良是骗子,他拿出了乡党委书记的权威喝斥道:“你再敢骂人,我就将你铐起来!”
老百姓们全都吼了起来:“你这个下台干部,还敢耀武扬威,只要你敢动一下手,我们就叫你们站着进来,躺着出去!”说着就围了过来,手和拳头也攥紧了,少数人还扬起了手中的铁锹,跃跃欲试。
派出所长钟明一看情况有些失控,就从怀里掏出手枪,他爬到院子里一个报废的石碾子上,将枪指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大声嚷道:“全都给我往后退,谁要是再敢胡来,我就不客气了。”
衣服很破的中年人将郑天良的袖子拽住了,并做出了扣押人质架势,“你要是敢开枪,我们就将县长扣起来!”
钟明见几个老百姓同时围住了郑天良,就对着蓝汪汪的天空开了两枪:“退回去,谁再敢碰一下县长,我就打死谁!”
下面的老百姓被刺耳的枪声吓住了。他们开始往后撤退,嘴里却喊着:“政府要对老百姓开枪了,你们是国民党!”
郑天良还没游说就被逼入了死角,而且毫无还手之力,他感到无比悲伤,这个当年被老百姓前护后拥的乡党委书记,当了几年县长后居然落到今天这种窝囊的境地。他不知道是老百姓变了,还是自己变了,抑或是世道变了。
回来的路上,郑天良批评了钟明:“老百姓不就是有点情绪吗,有必要掏枪吗?”
钟明说:“要不是六四事件,我他妈的非要铐几个关起来!”
陈凤山说:“郑主任,你现在不在基层干了,你不知道现在老百姓多难管,比如说计划生育、三提五统的上缴,做一万年思想政治工作也不管用,你不带枪,不搬他家具和粮食,什么工作都开展不下去。谁不想和平相处呢,实在没办法,可你们在上面的有几个知道我们基层干部的苦处呢。我是赞成对六四的处理的,中国还没到搞民主的时候。”
郑天良对陈凤山的怨言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是觉得无比窝囊,如果资金能按时到位,哪怕追加的资金一半能得到落实,他也不会遭遇如此被动。回去后立即起草追加投入的报告,不然实验区就无法运转,不要说二期小商品城了,就连农副产品交易市场也会成为空中楼阁和一个不能插花的空花瓶。
陈凤山被颠得脑袋直晃荡,他的声音在三轮摩托车上被撕裂成一些语言碎片:“你负责,搞,钱,我负责工程,今天让你来,受苦,也就是让你,知道我的,难处。有钱,我就,能搞好,工程。我,不想当骗子。当然,你也不想当骗子。那么,谁来对我们,这些不想,当骗子的人负责?”
郑天良心里乱极了,他没有理会陈凤山的话,也没有责怪他将自己放在火上烤的意思,他知道陈凤山心里的牢骚总是太多,主要是快半年了,县里不给他们明确职务,名不正言不顺地充当着伪军的角色。因为筹委会成员都是临时的,除了郑天良一个人是市委直接任命过的外。
三天后,沈一飞打电话说黄书记回来了。于是,郑天良就连晚跟陈凤山等人商量追加投入的报告,一期工程预算不足包括修路原来总共要追加二百万,现在打报告减为一百五十万,交易市场缺额部分通过铺面招租和发售从商户手里筹措一部分资金,另外再从银行贷一部分资金,然而贷款必须由县政府出面才能办到,而几家银行已经被县城的几大工程贷得鼻青脸肿,郑天良是无法贷到钱的。另外他还准备了一份实验区工程进度的提纲准备向黄以恒汇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黄以恒确实是他的上级,他确实需要向黄以恒汇报,他离开黄以恒就像鱼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