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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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蹿着千万针似的小东西,也歇了,水平如镜。那乐音本是转瞬即逝,无影无痕,却在旷夜渺水之间得了魅,变成有形。月亮更丰润了,盈盈欲滴,似乎池子都是它注满的。板子凭空打了两响,阿潜浑身一机灵,那板子越来越急骤,弦管声起来。虽只三人,却好像遍地皆是,满池的莲花都开了,真是华丽啊!阿潜几乎落下泪来,三曲奏毕,月儿方才偏西,轩内人复又隐人暗处,鱼儿回家,莲花谢了,星星升上天穹,高而且远。阿潜醒过神,俊再等人已不见,引他进园的仆役又在了身边,再领他原路返回。园子就像在清水中,路径、亭台、树丛、山石都发出动响,一待阿潜走来,霎地止住,大气不出,走过去,又在身后活过来。阿潜懵懵地走出园子,园门外已有一领轿子等着。这一晚,阿潜没与俊再说上话,但隔水遥望,仿佛比平素更亲近,这就是知音的意思了!
接下去的几日,阿潜都魂不守舍。希昭问他话,也所答非所问,不免有些奇怪,但想不缠她就好,随他去罢了。阿潜有时神志回来,就觉奇香满室,左嗅嗅,右嗅嗅,自问自答道:真是龙涎香啊!希昭看他糊涂的样子很可笑,调侃道:不是龙涎香,是蜃香。阿潜傻傻地问:蜃香?希昭更好笑了:不是你听来的天外奇谈?从海南采幻化之气,凝为烛香,点燃之后,放射出海市蜃楼!阿潜就像是第一回听说,混沌间却又想起日涉园内的那一幅夜景,不觉又入了神。希昭在他额上点一下:海市蜃楼中的人,可算上你一个!阿潜便笑了。
下一次与俊再碰面,阿潜就央求学一招,或吹或弹或打板子。俊再取下笛子、弦子、板子,让他试。不想,笛子和弦子都成了哑子,无论如何地吹与拨,都动它不动。板子呢?倒是一碰即n向,让他惊了一跳,可俊再却说此是最难,实是乐音之骨架,尤其南曲,有言道:“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因南音多是宛转和缓,这又和南边地方话语有关联,不是和哥哥说过,歌就是说话之扩大与着重?幽长之音全凭板子间断隔离而成曲式,因此,板子不仅要谙熟自己,还需了然笛子和弦子,何况南音里的板子,更是非一日之功可达。阿潜见吹弹击三样都不可轻易拿下来,又生一奇想:那我专攻唱如何呢?俊再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一时,才慢慢与阿潜解说:那三件头再难还可练得,唱呢,单是练怕也不成,更需有一个好嗓子,那嗓子说是爹娘给的,其实天生成!阿潜丧气道:看来干什么都不成了!俊再止不住地笑,说:哥哥这样衷情,定是有十二分的天智,比许多操琴吹管人都与曲亲近,倒无须拘泥于一技一艺,全心领悟而能得其道。听了这话,阿潜才好些。忽又想起一事,好奇问:那夜怎么无人唱曲?俊再说:因是逢单月,凡单月只练乐,双月才唱曲,又并不是每个双月,只是六、八、十,仲夏至仲秋的双月,风清气朗,人声是肉声,比丝竹更近天籁,经不得一点浊杂的干扰。
阿潜屈指算一算,下月即是六月,佳期有望。但俊再又说:下月祖父还家,园中要宴宾客,所以,延至再下一个双月,即八月十五,却是中秋,家中人想必还要用园子,不得已,大约要到半年后,才可练唱。阿潜就又丧气,俊再说:世间万物怕的都是滥殇,尤其是精致物件,宁可缺,不可过足,因实在是极有限,多出来的都是赘物,倘若不节制,鱼目混珠,就不可收拾了,那真东西也变成假东西。算是绝迹!阿潜知道急了没用,又庆幸如今是五月,倘是十一月,可不要等上大半年还难说了,只得安下心来。俊再到底不忍让阿潜太扫兴,红了脸说:如果哥哥不怕糟践了耳朵,俊再练曲时,请哥哥面教。阿潜本来落到底的心,又提上来,急切切问:什么时候?俊再说:如我们这些浅薄之辈不敢有太多讲究,只要逢月初与月尾的双日,风和日丽即可。阿潜又一屈指,就是今天。
俊再又红了脸,返身捡了一炷香燃着,又唤人送温水来,在盆里洗了手,再端下去,方才从橱里取出一个册子,翻开在案上,背对阿潜端身坐正,凝神片刻。然后抬手向案面一拍,随发出一声女音,极高极细,几近难以为继,却持续不断,良久,转折而下,低到无从低下处,慢回缓旋,渐渐收束。 声止了,四下里的气息尚在波动,待消散殆尽,又一拍案,另起一声。更要高上一阶,如在刃上,又如游丝一缕,络络绎绎。再一拍——阿潜只觉身心虚空,而且无限,窗内窗外一并遁远。其实是自己遁远了,遁入化外,那化外之境就是声声拍拍,高高低低,延延止止。一炷香燃尽,余音消散,两人都静着不动,听得见时间逝去的汩汩声,俊再说一句:丢丑了!阿潜强笑一下:俊再要把哥哥的泪催下来了!俊再没有回身看阿潜,阿潜起身对俊再的后背鞠一躬,走了。
阿潜今天回来得早,推门看里间屋的幔子拉开了,架上的香燃到根处,香烟却越发弥漫。希昭坐在案子跟前,转头看他。两人神色迷离,都是遁远了不及回来。阿潜恍然走近希昭,看见那案子其实不是案子,而是一张花绷,绷上附了一张绢画,墨色清远,气息高古,分明是元人小品,又多有一种生动,是今人风气。再近些了看,墨色是为绣色,不由诧异万分。再看落款,针线绣成四个小字:武陵绣史。
26 重重叠叠上瑶台
夜里,希昭和阿潜说,自小就觉着“武陵”这两个字与她有关联。杭城古称武林,在她看,许就是晋太元桃花源那“武陵”,一个是今生,一个是前世。阿潜不以为意,说那桃花源武陵地方本是无中生有,就好比三生石、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净土,生自于理念,构自于人为之虚枉乡。希昭说:不怕你不信,我一句一句对给你听,桃花源所说那武陵捕鱼人“缘溪行”,那溪即是钱塘江,江滨一带至今为渔浦地,五代时,钱王抵挡刘汉宏,水兵就由此地出发,可谓证明;下一句是“桃花林”,苏东坡有诗说,“沙河塘上插花回”,又有“沙河灯火照山红”,那沙河塘从钱塘江引水,花树夹道,至宋时还很繁荣;接着,“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就是凤凰山;人山即有平原人家,说的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秦时乱”大约只是借名,其实就是靖康元年女真人人开封,然后宋室南迁!说到此,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一惊。停了停,希昭说:可不就是武陵!阿潜慢慢缓过来,道出一声:穿凿附会罢了!希昭冷笑:读书人的臭毛病,因会写几篇文赋,就以为天下书都是杜撰,也不怪有此谬误,实在是自仓颉造字以来,世人挥霍过度,写下了多少烂文章,结果连自己都不信了,不懂得惜物,难免滥殇!阿潜听希昭这话,竟和俊再所说如出一辙,便不与她争,只专心听着。希昭接着说:前人为什么总要求通古,因那“古”最是近原初,近天地,往后不过是从中套;好比“公羊”从“春秋”套,再套出东汉“春秋公羊解诂”,唐“公羊传疏”——这还算严谨的,我最烦那八股文,越套越虚枉,套到后来,只剩个空壳!听着听着,说话人就变成了俊再,阿潜不由笑出声来。希昭以为是笑她,背过身不再理他。阿潜看她生气,赶紧扳她回来,将俊再的话以及近来所见所闻一一说出来。
希昭听完,说道:原来这些日子你在忙着这个!阿潜说:你不理我,我只好自己消遣。希昭撇嘴:我不理你,你找大娘去呀!提到大娘,阿潜一个翻身起来:大娘还没看过绣画呢,咱们这就过去给大娘看!希昭按下他:别!大娘未必喜欢。阿潜问:为什么?希昭说:这绣不是那绣,在大娘眼里,不过是旁门左道。阿潜不服:凡天下技艺只有高下之分,有什么正的偏的?希昭也不服:凡天下事确都有正的和偏的,一棵树,有主干与支干;山水有主脉和支脉;日头有正日头和偏日头;笔有中锋偏锋;史有正史逸史;家有正室与偏室——说到此,不由想起闵姨娘,便止住了。阿潜也已经想到了,心下有几分戚然,停了停说:其实要追根溯源,天香园绣本是由闵姨娘传进来的。希昭不语,默然着,阿潜又说:要论亲疏,我并不是大娘直系,可从小我在大娘房里长大,倒不记得亲娘是何模样。阿潜几乎要落泪的样子,希昭伸手在他颊上抚了抚,方才好些,接下去说道:无论偏正,只要好,便是上乘,上上乘!希昭这时发话了:即便是这样说,我也不愿意阿潜再纳娶的。阿潜又要翻身起来,诅咒罚誓:这是一万万个不可能,尽可放一万万个心!希昭说:阿潜是个多情的人,又爱美,如今是没遇上,一旦遇上,只怕身不由己!阿潜叹了口气:希昭忒小看我了,我虽多情并非滥情,我爱美,才知美不可多得,哪里是伏手皆拾!希昭说:倘若偏巧拾得一个呢?阿潜笑了:三生有幸,得希昭做妻,又有俊再为友!希昭讥诮道:这可算是一正一偏?阿潜就要掌她的嘴。多日来,两人不曾这般亲昵,如今仿佛重回到人间。
次日早起,阿潜又要送希昭的绣画给大伯母看,希昭还是不情愿:那日叔叔说有一个萍娘绣“西村赛社图”,大伯母就斥责叔叔“胡说”,看了这绣画,不是要说“胡绣”了!阿潜说:不管叔叔是不是胡说,如今可是千真万确,就在眼前,由不得大娘不相信。希昭说:我绣我的,管大娘信不信呢!阿潜说:你不知道,天香园绣虽是闵姨娘传进,却是因大娘的文气书香而从娟阁女红中脱颖,闻名苏松;大娘被大伯辜负,一生用心就都在绣阁中,恨不能小子们都拈起针来,倘看见希昭一等的人物也在作绣,真是要高兴死了!希昭听了这话,却更不愿意:我绣画是因自己喜欢,并不为巴结大伯母的!将阿潜的手从绣画上掸开,不让他碰了。阿潜悻悻走开,心却不甘,趁希昭不防备,兀自取下绣画,去了大伯母的院里。
小绸一早起来,见阿潜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