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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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的饭桌自然摆在上首,坐北向南,眼面前是攒动的人头,筷箸摇得山响。陪在老太爷桌上的是几名常客,今日里则换上清一色的孙辈小子。看着一帮少年人,个个都是才俊模样,老树上发的新嫩枝,十分得意,打开了话匣子。年轻时候,钱老太爷贩过私盐——说实话,哪一个富豪不是从盗贼起家?日里睡觉,夜里起身,避过盐关,绕小径而往,一路上遭遇奇人奇事,如今想想,后脊梁上都发寒。有一日,天蒙蒙亮,他们找到一间破祠堂歇脚,门推进去,正有一人要出来,晨曦中,可见出那人的身形轮廓。身量不高,黑衣黑缠头,束得极紧,显出蜂腰,细长腿,手里握一管竹竿,丈二长。那人眼睛并不朝来人看,径直迈出门槛,竹竿在身后一横,沿了竿子,从门后又出来两人,却是着白衣,缠白头,亦是全身束紧,出得门来,下了坡,沿草中路径去了。方才说过,晨曦初起,四下里尚在混沌中,看不清这一行人的眉目,恍惚间总觉着怪异,不知这一处还是那一处,不同于常,不由回头一望。此刻,天亮了一成,雾气发白,人和物浮现出来,就见不远处的岗上,齐腰的杂草间,一黑二白三个身形从西往东移去。这一眼不得了!看出了端倪,那黑衣人还好,是走着,那两个白衣,却是在跳,一纵一跳地移着,身子直挺挺不打一点弯——刹那间明白过来,遇上赶尸的了!以往只是听说,专有一种营生,将殁在客地的人送回老家落葬,但不明白如何运送,这回是亲眼目睹。传说中赶尸都是夜间行路,不知这一路为什么天亮启程,会不会听见动静,有意避开的。
四座悚然,钱老太爷就让喝一巡酒压惊。酒是专到崇明一家盐户定制的“十月白”,酿法来自宫传,不可与外人道,每年酿几缸屯在酒窖里自己家用,因和钱家生意往来,有了交情,就多酿一些,只供钱老太爷。这十月白喝起来清津可口,既甜且酸,却暗藏杀机,有一股子后劲。年轻人无戒心,一喝就是一碗。一巡喝过,老太爷讲第二件传奇,人面豆。说的是山东某地——说到山东,老太爷又想起一件风物,就是茶干!漆黑铮亮,硬得像铜皮,几乎掷地有声,是用山茶将老豆腐腌渍风干,再腌渍,再风干,如此千锤百炼,你就想那个嚼头吧!说完茶干,再将话头重新拾起,回到人面豆上。至元正年,蒙古人追杀白莲教,一村一乡全蹚平了,数百户死绝,来年方圆十里大豆丰收,挂了饱饱的豆荚,豆荚里的豆全是人面,男女老幼,眉眼毕肖,栩栩如生。三百年过去,还有藏着的,老太爷就亲眼见过。就是那请他吃茶干的人家,济宁城里开商铺的,姓朱。
再喝一巡十月白,第三件传奇,在长江燕子矶。燕子矶,知道吗?临江一块崖,形状酷似燕子,两翼展开,燕子头凌空探出,距江面几千丈高。古来多少失意的人,攀上矶石,从燕首纵身一跳,落入江中,尸骨都无从寻觅。有一年,船走青弋江,忽见从上游飘下一片五彩云霞,定睛看,却是羽衣霓裳,竟是一名女子,合目向天,睡着一般,从船帮下缓缓过去。看她面色妍丽,犹如凌波仙子,眉目间仿佛传情,有无限的哀戚。船上人揣测是一名烈女,从燕子矶顺流而下…… 等钱老太爷一件一件传奇说来,再一巡一巡十月白喝过,最后,柯海阮郎全躺到桌子底下了。此时方见出钱先生的历练,到底是这家的人,还站得住。老太爷哈哈一笑,着人来抬和搬,太师椅一推,拂袖而去。
不日内,申明世的新宅大功告成。新楠木楼全照东边旧制建造,各居一翼,正中是一重重厅堂、院落,回廊串连,后楼拔起三层阁,所以三重院又称三层阁。大门扩到八扇,依然是上端竹签竖插,下端铁钉满天星,中间横板刻大花卉,但全面漆成朱红。这里,柯海和钱先生也已经受阮郎邀请,分别得家人准许,收拾收拾去扬州玩了。时节在霜降,但江南地方还是秋高气爽,天上走着南迁的雁行,花事虽凋蔽,可草木却兴盛,水暖着,江上桅帆林立,挤挤挨挨,桨橹声一片响。
6 闵氏
柯海走的前晚,与小绸缱绻,说:舍不得你呢!小绸冷笑:这是嘴上说的,心里头高兴都来不及,不必到此外里来点卯了。柯海说:怎么叫点卯,一身一心都在你这里。小绸就说:身子在这里,心早飞出去了!柯海辩驳:就算身子飞出去,心也是一直在这里!小绸就撇嘴,不相信的意思。柯海扳过小绸的身子,认真说道:我今晚在这里说下的每句话,都是真得不能再真,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小绸说:我要不信呢?柯海爬起来,下床去找什么。小绸在身后逼他:找剪子割心给我吃?剪子在三屉桌正中那一格里。柯海找来的并不是剪子,而是纸和笔,嚷着要写字。小绸拉也拉不住,只得也起来,替他铺纸磨墨,又点了一盏纱灯。柯海提起笔,蘸饱墨,却不知该写什么。小绸就笑了:装佯吧!这么一激,柯海不由灵机一动,写下两行字: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对楹联本是准备洞房花烛时用的,没用着,便忘了,一忘就是三年,此时却想起来,依然应时应景。两人看着字,是灯照的,还是墨色里本来就有,字迹透出殷红,水盈盈的,就像汪着泪,两人都忘了身上只穿了薄纱单衣,赤足站在地上,不约而同一起打了个喷嚏,方才觉出冷。丢下笔,转身进了被窝,相拥着,柯海都不想去了。小绸反倒要劝他,说些“大丈夫志在四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类的话,半天半天,埋在被子里的那颗头,才不情愿地点了一下。
柯海走时,新宅子刚造好,还在晾漆。一月过去,漆干了,院里阁里重新分派了住所。安顿妥了,申夫人让小绸母女搬西楠木楼住去,小绸却要等柯海回来一起搬。让她去看看,好支使人放东西,摆家什,也不去,怕人以为她急着住新楼,就作出淡漠的样子。有时候不得已走过,抬头看一眼,觉出高大和华丽,但也觉出冷和空,似乎不是给人住的。可能因为新的缘故,镇海他们的楼,一式的样子,位置也是对称的,可就是个住宅无疑。小绸想,等住进去,过上日子,兴许就认它了。可是,柯海什么时候回来呢?阮郎货栈上的船捎回过几次柯海的信,都是写给父亲的。第一封信是在苏州,第二封到了扬州,第三封说要回来,可又来了第四封,说耽搁了,因为有许多人要见,许多地点要游冶。看起来,他过得很得意,但是并没有忘记每每要附一笔,请父亲母亲照应妻女,这就让小绸安心了。
天渐渐冷下来,园子封了。宅子完工,章师傅带了荞麦阿毛回家,申府上冷清下来。小绸就带着、r头在屋里,生一个炭盆,炭灰里埋了花生、核桃、红枣、白果,烤熟了,用长筷子搛在碗里吃。时间在炭火的暖和粮食的香里消磨着,往柯海回家的日子挨近。有时候,小桃和镇海媳妇相邀来串门,带了各自的孩子。阿奎五岁,阿昉只半岁,丫头很是高兴,要阿奎替她砸核桃,又要看婶娘喂阿畴吃乳。与丫头相反,小绸冷冷的,小桃以为嫌自己是姨娘,镇海媳妇却知道其实是对她。免不了的,要算计柯海的行程,镇海媳妇说,无论如何,总是要回家过年。小桃说:倒不见得,维扬那种地方,处处留人!镇海媳妇想拦没拦住,小绸已经变脸:他爱回不回,我和丫头两个人就很好,我们向来喜欢清静烦人多。话里是嫌她们打扰的意思,这两个走也不好,留也不好。只得另起话头,议论妹妹的嫁娶,正有新场的杜姓人家,托媒过来。杜家祖上中过进士,做过漕运监司的官,很慕申家的名声。小绸就说:申家有什么名声?不过是显富罢了,就是这一点叫人家看中,所以不顾正出庶出,只要嫁妆。话一出口冒犯两头,小桃是姨娘,阿奎便是庶出的身份;镇海媳妇的嫁妆沪上出了名的,如此仿佛就只剩嫁妆,没有人品,倒成了诟病。横竖谈不拢,串门的就要告辞。可丫头正拉着阿昉的手,要将攥紧的拳头摊开,看里面藏着什么。拳头摊开,什么也没有,两人都很意外,再将手翻过来看背面,还是没有。大人们就静静地看孩子玩。
下雪了,小绸终究忧郁下来。柯海临走那一夜写的字,小绸收起来,又展开,等他回来亲手裱。不由想起柯海制糊的情景,那么有兴致,那么有耐心。夜里睡不着,打开妆奁,看那一块块的墨,看着看着,忽然嗅到了柯海的鼻息,呵在鬓边,一惊。回头看,房里只有丫头,伏在枕上酣睡。满屋子的绫罗帐幔,都写着柯海给起的字:绸!小绸念着自己的字,忽觉出一丝不祥,这“绸”可不是那“愁”?雪打在窗户上,沙沙地响,响的都是“愁”字。早上起来,鸭四进套院里铲雪,说门前方浜成了一条雪沟,船走在沟里,就好像在犁地。小绸不指望柯海回来了,可柯海偏就在这天夜里回来。船走在太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