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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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柴去了唦!她忙外头,我就忙屋里咧!”罗跛子眉眼清秀,应答和气,人缘好。
“好哇,跛子,有福气呀!人家是母鸡孵蛋,你屋里是公鸡抱儿咧。”驼背汉子还在同跛子老板开玩笑。
“跛子噢,蹦得像跳神的道士!诶,听说冇,这个昨天过河来了……”说话的也是个中年汉子,话的前半截声音很冲,后半截就只相当耳语了。他的左手,大拇指屈起,其余四指伸开,在大腿旁边晃了晃。
“那是,生意好唦,越蹦越欢,越蹦越发唦!晓得噢,听说,弄死了个日本人咧。都弄死了才好!”同罗跛子开玩笑的驼背汉子,接过话茬。他的话音,也是前半截高,后半截低。
“哪里哟,我还不晓得?他狗日的不是跛得蛮很,是喜欢这样蹦,屁股一翘一翘的,有意逗人笑的!吭吭——吭吭吭!伙计们,黑皮狗来了,说点别的啵……”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头光得发亮,夸张地咳嗽着。他是面对着茶馆门坐的,看到十来个伪军朝茶馆过来了。
“哟,队长,您家们来了?辛苦辛苦!进来喝杯茶咧?”罗跛子几颠就颠出了门,屁股夸张地翘着,正好堵住门,对这群伪军前头那个当官的打招呼。
“我说噢,罗老板哪,你这是请我们进去呢,还是把我们挡在外头哇?”说话的是这伙伪军的领头的。昨天晚上,新四军游击队袭击了宗关,打死了一个日本兵,汉口日军警备司令部命令清乡局先派小股部队出城探探虚实。这十来个伪军就是汉口清乡局派出来的。日本人开辟了太平洋战场,兵力明显不足,对付日益活跃在武汉周边的各种抗日部队,很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请哪,请哪!我是怕里头窄,又热,让班长们闷着了。”罗跛子放下那把须臾也没离手的大茶壶,手从围裙里伸进去,不知打哪里摸出一包烟来,挨个朝伪军们手里递。“吃烟,先吃烟,先吃烟。”
“算了,罗老板,也莫把你吓着了。我咧,进去看下子,顺便咧喝杯水。这些弟兄们咧,就不进去了,免得坏了你的生意,你咧,叫伙计一人给我们倒碗水。当然啰,有么填肚子的东西,弄点,最好!”
见有了烟,领头的口气就软和多了,他一边打哈哈,一边朝茶馆门口走。
“好,好,可得,可得!馍馍好不好?要不,炕饼?”罗跛子朝上伸了伸腰,翘得老高的屁股矮了下来,且顺势从门口移开了。
“老伙计,黑狗子进来了咧!”驼背中年汉子提醒同桌茶客。
“进来了就进来了咧!老子们怕么事?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钱是冇得的,命就这一条!”
“那是,你还有一条命,我这病病歪歪的,就只有半条命了。”那个年纪大些的老者,端起茶碗,颇有滋味递呡了一口。
“伙计,你看这个带队的黑狗子噢,总觉得有点像哪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用眼角瞟着门口伪军官,语气游移。
“嗯,你这一说哇,真的呀,是像我们认得的哪个!”驼背中年汉子接过话茬,茶杯盖子下意识地在茶碗上摩挲。
“嗨,你们这一说,还真让我想起来了!像我们湾子里头出去的二苕唦!你们未必冇注意?脸盘子,不就是二苕一个模子搕出来的?”那个自称只有半条命的老者,突然兴奋起来,他认准了,伪军中带队的就是二苕的儿子。
“嘿,真的咧,真的咧!我说么,硬是像一个熟人么!”
“是的,是的,跟二苕,硬是像一个模子搕出来的!哎呀,还是您家眼睛里头有水,真是,算了,莫说了,进来了。可惜了,二苕那忠厚的个人,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二苕背时!二苕要是早晓得儿子走歪路,真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放到水里浯死他!”那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尤其激愤。
“二苕晓不晓得他儿子干这脏活噢?”中年汉子自言自语。
“不清楚!听说,二苕遭了横祸咧。”喝茶的老者咕咕哝哝地提醒。
“队长,您家坐,您家这里坐。这里咧,有点穿堂风,凉快些。凉快些。”罗老板殷勤地把带队的伪军官,引到靠门边窗子下的一张桌子边坐下,麻利地一手摆开茶具,把茶碗盖一提起,另一只手上茶壶的水就哗哗地冲进了茶碗,开水刚齐碗沿,盖子就“嚓”地一声盖上了。驼背老板这一系列动作,可谓一气呵成,连贯而优雅,与他那驼背的委琐很不相称。
“您家慢慢喝,慢慢喝!”罗驼子作了个请的动作,就为门外那些伪军张罗去了。
领队的伪军官,朝茶馆内扫了一眼,一手揭开茶碗盖,一手端起茶碗,看到茶碗托碟里有一个小纸团,就在放茶碗盖的一瞬间,拈起纸团,把手放进口袋,抽出一条手绢,一边揩汗,一边嘀咕:“真热,这鬼天气,还冇到六月呢,就这么热!”
“是唦,是的唦,这鬼天气,硬是变得邪完了,端午的粽子都还冇吃咧,就热得恨不得要打赤膊了!队长,您家们的那几个弟兄,都安顿了,一人两个肉包子,一大碗花红叶子茶!”茶馆老板罗跛子,在外头忙活了一通,过来讨好。
“诶,我说弟兄们,太热了,把东西快点弄到肚子里,我们回呀——!”伪军官端起茶碗,试试温度正合适,就长吸了一口,边嚼着吸进嘴里的茶叶,边朝外头喊。
一阵猛咳,又把清乡局局长张腊狗放倒在躺椅上。
他朝窗户和门扫了一眼,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暖和的天,怎么还咳得这么狠咧?往年,就是冬春时节,也冇咳得这样狠哪!正自这样想着,喉咙里好一阵痒痒,张腊狗使劲憋着,想不咳,可胸腔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棉絮,实在喘不过气来。当他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浮上水面吸一口气时,又一阵狂咳笼罩了他。
荒货只有看着,看着他们的龙头老大像一条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狗,不停地在那里“哐哐哐哐”地叫唤。
张腊狗喘咳,他自己难受是肯定的,但他可能不知道,旁边听他喘咳的人,也难受异常。想想吧,闷热的梅雨季节,就是在空旷地,也热得汗唧唧地难受,何况把自己关在不透气的屋子里,听一条疯狗狂吠,而且不能离开,就这么听它狂吠,该有多扎心吧!
尽管张腊狗染上这咳喘的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可跟了他几十年的荒货,也差不多适应了。荒货也一大把年纪了,练出了些定力,加上生就个石板脸,本来就少有表情的。他的龙头老大狂咳的时候,他实在听得难受了,表情上顶多也就是皱皱眉头而已。让荒货难受的是,他们的龙头老大这般喘咳难受,他们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为这毛病,他们请了不晓得几多先生,中医西医,张腊狗也不晓得吃了几多药,可就是没有效果。听说,吸鸦片可以缓解咳喘,可张腊狗死活不沾:“一辈子都快完了,没有沾那个东西,临到快见阎王了,还把那东西沾上身?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杀人放火喝酒嫖娼,我哪样不搞?就是不沾鸦片。那是害人损寿的东西,不沾,不沾!”
好多次,咳喘得倦了,张腊狗一边像拉风箱样地起伏着胸膛,一边表白。
他说的是实情。将近七十岁的汉口青帮龙头老大,没少贩卖过鸦片,可从来就没有吸过。这也可能是张腊狗唯一的优点吧。
张腊狗歪在那张躺椅上,眼睛眯缝着,好半天没有挪动一下了。
荒货摸了摸茶壶,斟了一杯茶,几次做了递的动作,见师傅没有动静,也就停在那里了。
难得喉咙里不痒了,塞在胸脯子里头的那团棉絮,似乎也松动了许多,张腊狗仰躺在躺椅上,身子骨享受这难得的轻松,脑瓜子里却又翻腾得像一锅粥……
个把妈的穆勉之,他不想做的事,硬要推给老子!把有油水的禁烟局长的位置自己坐,把清乡局长的椅子推给老子!这清乡局局长的位置,是好坐的?这是一把露着钉子的椅子唦!给日本人办事,暗地里办,阳奉阴违地办,尽量不要吃眼前亏,那才是聪明人唦!莫看把妈的日本人打进来,看着蛮狠,占了不晓得几多地方,那是长得了的?古往今来,还冇听说有哪个外国占得了中国的!看下子一唦,占武汉快五年了,这汉口周围,从来就冇消停过,到处都是游击队,不是国民党的,就是共产党的,还有不晓得是么党的游击队!把老子推到这把椅子上坐,不是把老子放到得罪国民党共产党的砧板上么?这种割卵子敬菩萨得罪人又得罪神的事,他还说么事只有老子德高望重做得来!穆勉之个王八蛋,不晓得日本人为么事这样听他的,老子这一把年纪,黄土都快埋到喉咙管了,未必死了还要背个汉奸的骂名不成!
这张腊狗活了近七十岁,从偷鸡摸狗到杀人越货,没有干的坏事恐怕也少,除了鬼使神差地参加过辛亥革命,干的好事,真是再也难得找出几件来。可在不死心塌地做汉奸的问题上,这位汉口清乡局长倒是难得地清醒了一回。
“诶,吴明回了冇?”张腊狗问,喉咙里带出些嘶嘶拉拉的声音。
“还冇回咧,您家醒了……”荒货凑上前,顺便递上那杯茶,“您家先漱漱口,我再倒杯热的您家喝。”
“算了,算了,漱个么口唦,有热的,就给我喝两口……”听说吴明还没有回来,张腊狗有些烦。
张腊狗虚眯着眼,黑糊糊的屋梁,幻化成几条乌龙,在头顶上盘舞。
咳,人老了,这屋也老了!想当初,这栋小楼,在这花楼街,是数得上的好房子咧!张腊狗暗自叹息着,从这房子,不由想到了当年的辉煌岁月,想到了在这栋房子里滋生的幸福和发生的不幸:在这里,他张腊狗与黄素珍有一段缠绵的日子。尽管黄素珍是他妻子与前夫生的女儿,尽管这种结合不被世俗所容。黄素珍是个奔放的性子,张腊狗也是个神鬼不怕的,可他们暧昧的结合产生的幸福感,并没有持续多久。黄素珍的不安分和张腊狗的性无能,导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闹剧始,以悲剧终。
“唉,我怎么想起她来了?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