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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红尘三部曲-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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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火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最让他恼火的,莫过于法租界立兴洋行的总经理弗朗克,前几天和他的那一场谈话。

“穆先生,最近,生意还顺?”弗朗克寒暄。弗朗克是个办事说话都相当干脆,有时还显得很生硬的人。在中国人眼里,这个洋人未免太刻板。有时,就是因为这种印象,可以成交的生意,不知怎么就“黄”了。近年来,他已经学会,和中国人谈事情,必须先说几句和事情毫无关系的废话。

“个猫眼洋杂种,这不是废话么!老子生意顺利不顺利,你杂种不是顶清楚的?”

从见第一面开始,穆勉之就不喜欢弗朗克。照说,穆勉之好男风,喜欢和“相公”玩一手,应该有点异国风情的好奇才对。穆勉之总是在心里骂蓝眼珠的弗朗克是猫眼睛。

“噢,穆先生,你知道,我是个不大会,什么,什么客套的人。”见穆勉之没有接过寒暄话寒暄下去,弗朗克反倒觉得不舒服。是中国人而不会寒暄,还是中国人吗?这个中国人,跟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笑风生,和我这个老板在一起,总是板着一张脸。看来,董事会的决定是对的。

弗朗克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在左手上轻轻地敲打,边敲打边在屋子里踱着圈子,好像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

刘宗祥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观看这个法国人和自己冤家对头的这场对话。

和中国人作简单对话,弗朗克不怎么需要翻译。今天,他却特意把刘宗祥叫过来。刘宗祥明白,这预示着,这场谈话是正式的,是经洋行董事会讨论过的。他心里的高兴,没有在脸上露出一丝痕迹。他清楚,前一段时间,他下的药,已经发作了。

“很遗憾地通知您,穆先生,哦,我正式代表董事会,通知您,解除您在我们洋行的买办职务。”

弗朗克站定了,铅笔也不敲打了。说完这一句,他一动不动地等着。这句话,他是用标准法语说的。他很认真地听刘宗祥的翻译。翻译过来的绝大部分意思,他是听得懂的。

“能否请问一句,”窗户纸捅穿了,也就亮堂了。穆勉之有遗憾,但是,背靠法国人的鸦片生意,已经成了气候,有了规模,要不要这个买办头衔,很是无所谓的。但他要搞清楚,或者,他要做出一个姿态,搭出一个架子来。在刘宗祥面前,他要有“英雄的失败”或“失败的英雄”的形象。

不待刘宗祥翻译,弗朗克就点了头。不能太伤一个中国人的面子了。他来中国这两年,最深的体会就是,中国人什么都可以放弃,唯有“面子”,至死也是要保住的。在弗朗克看来,中国人所重视的面子,可能和法国人所说的自尊心同义。

但自尊心和金钱相比,尤其是和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理解不理解中国人的“面子”是一回事,会不会利用中国人对面子的执著,又是一回事。他不能在一个中国人的面前,太伤另一个中国人的面子。用中国话说,这叫留有余地,叫网开一面。以后,这个被你保住了面子的中国人,在有机会整你的时候,也会顾念你曾经保过他的面子,不会对你下死手。同时,那个在旁边看着的中国人,也会从内心赞许你,说你有,中国话怎么表述?有修养?有涵养?有城府?

“本人在任职期间,在生意上,似乎没有什么闪失吧?能说说,是什么原因,董事会作出这个决定吗?”

穆勉之的询问,应该是很得体的。而且,已经不作什么多的指望了,口气也就显得尤其平和。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子肯定能重新杀回法租界。最终老子总要和你刘宗祥平起平坐。

“噢,这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呢?我们法国人做生意,我们法国人的企业管理,我们法国人的用人制度,都是很透明的,没有什么秘密。”弗朗克口气很轻松。在这次的人事变动上,他没有什么责任可负的。“穆先生,我们洋行对您是很欣赏的,是的,很欣赏。但是,你们的政府,向我们提出了正式的照会,说我们支持您做毒品生意,不不,不是这样措辞的,不是支持,是怂恿、包庇!对,就是这样说的。没有办法,我们不得不分手,我们不愿意惹出外交上的麻烦。您知道,现在中国动荡得很厉害,这汉口,就动荡得很,像一只摇摇晃晃的船……嗯,嗯,虽然,我们法兰西,从来不怕外交上的麻烦。”

穆勉之刚刚穿戴整齐,朝门口走,就和迎面进来的孙猴子撞了个满怀。

“大哥,您家到哪里去呀,穿得这样子齐整,到哪里去吃喜酒?”大冷的天,孙猴子的棉袄还敞着怀。孙猴子最近特别忙。除了管鸦片的进货,还暂时帮穆勉之管着毛芋头那一摊子销售的事。弟兄们都很佩服孙猴子,说他忠厚。对大哥忠,待弟兄们厚。又不怕死,敢作敢为,还不像六哥毛芋头那样毛躁。毛芋头还躺在医院里。听医院的人说,性命可能是保得住的。孙猴子就是刚到医院去看了毛芋头的。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毛芋头,孙猴子很感慨。老六还算是“八字”好,命大。要换一个人,早就死了。但要从床上爬起来,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不行。再说,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了,有么用咧?一个大男将,长得好看不好看,算得个么事呢!只要胩里的家伙能把裤裆顶得起来,就是个好男将!这好,不要说顶不顶得起裤裆,连屙尿都对不上夜壶了。你看这有几遭孽!

孙猴子很想对穆勉之说说毛芋头的病情。孙猴子记得,穆勉之对弟兄们说,不管用几多钱,就是把洪门这个山寨的老本都贴进去,也要把老六救活。一看穆勉之一副参加正规社交的样子,就把要说的正经话咽回去了,想开个小玩笑,又天生不是开玩笑的性子,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哦,正好,老五哇,您家回来得正好!”思前想后,穆勉之还是决定要去赴张腊狗的“鸿门宴”。“老五,是这样,张腊狗那里送来一张帖子,请我去喝酒,我这就应该去了,等了你一下。就是要跟你说一声,让你晓得我到哪里去了。”

“么唦?张腊狗请您家喝酒?”孙猴子的眼睛,睁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莫见他的鬼哟,这不是黄鼠狼给鸡……”

尽管敞着怀,孙猴子头上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汗。这是冷汗。

他心里暗暗叫苦。他猜到,张腊狗请他的大哥喝酒,与黄素珍的被绑架有关。绑架黄素珍的事,孙猴子没有跟穆勉之说。他以为,他做得绝对的神不知鬼不觉。

那是一条死巷子。他事先“踩过点”。再说,那一带他孙猴子也很熟悉,前头就是一家“戒烟所”。他要一报还一报,为老六报仇,让那狗日的张腊狗心里也疼一疼!看来,还是得跟大哥说呀,不说,要是张腊狗那杂种真的手上有么证据,不麻烦了?

“老五哇,么样搞的,这冷的天,袄子也不扣好,还一脑壳的汗?莫不是病了?

过点细咧,您家也不再是年轻的汉子了。您家再一病,我还指望哪个?”

见孙猴子一脸惶急,穆勉之以为他在为自己担心,不由心里一热。

孙猴子用袖子在额头上揩了一把,揩得很潦草。孙猴子这很听话的揩汗动作,暴露了他心里装着重要的话,没有说。

“老五哇,你莫不是心里有事?是不是山寨里头的大事?不是公事大事就算了,你还不晓得,这多年,弟兄们各人的私事,除非要山寨帮忙,我是从来不管不问的。”

穆勉之有些着急。他应该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明知是上刀山,下油锅,答应了的,就要去做。不然,以后还么样在汉口玩咧?

第八节

荒货凑近张腊狗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声音太小,呵出的气大于声,张腊狗的耳朵眼子热烘烘一阵奇痒。他下意识地用手抠一抠那只痒耳朵,瞟荒货一眼。

“说大声一点,怕么事唦,这里又冇得外人!你说穆勉之么样唦?”

“我是说,姓穆的来了……”

“带了几个人哪?”

“冇带人,就他一个人来的。”荒货再也没把耳朵贴上来说话了。他记起来了,处长不喜欢和男人挨得蛮近,说悄悄话。

张腊狗的确对他手下的说过,男人和男人之间,挨挨擦擦,要么是日屁眼的相公,要么就是搞阴谋诡计。穆勉之喜欢日屁眼,我们青帮就是要清,不搞那些恶心的事情。像他那样搞,世界上还分个么男女咧!这段时间,张腊狗和穆勉之关系很紧张,他对穆勉之,随么事都看不惯。以前两人关系还不错的时节,他也不是不晓得穆勉之的这些毛病,却从未听他批评过。

“就是一个人来的?嗯,嗯……”

这是张腊狗没有想到的。他估计,穆勉之会意识到此宴非好宴,会带几个人,虽不说是前呼后拥,也要有两三个保镖一类的护卫。

个把妈的穆勉之,这一手玩得蛮清爽!张腊狗想,他应该出门相迎。

“穆先生,哦,穆兄,盼您家来,还真不容易呀!还当您家不来了咧!”张腊狗迎出门来。既然穆勉之是诚心来赴宴,起码,是单枪匹马到他张腊狗的窝子里来,说明人家是有胆气的。都是在江湖上玩光棍的,晓得这是不容易的事。

“张处长,您家是官身哪,请我这草民百姓喝酒,我只有跑都跑不赢的,还有不来的!舍下最近多事,有点穷忙,稍微来得晚了一点,张处长该不会见怪吧?”

这就是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差别了。穆勉之闯江湖,随什么歹毒的事情都做过,但是,在与人交际上,说出来的话,不仅礼貌周到,而且话里藏话,肉里含着骨头。

张腊狗自然听得出穆勉之话里的骨头。一股杀气在脸上一掠而过。

“哎呀,穆兄呀,您家能够到寒舍来,就是蛮把面子我了。还等么事咧,入席咧入席咧,老弟兄伙的一些时冇在一起喝两杯了,今日哪,我们是要一醉方休哇!”

“你们要是想喝酒,能够上台盘陪穆先生喝两杯的,就上桌子,不相干的都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莫像根驴子鸡巴样地杵在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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