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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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去下棋?”陆焉识主动跟儿子打招呼。
子烨知道老头子满怀热望想给他来一场训话:一个大学讲师,整天不想着学术上的进步,就知道鬼混,不是下棋就是打牌,要么就是跟楼下邻居扯扯黄鱼涨价,鱼贩子在鱼鳃上涂红颜料,冒充新鲜。但子烨太清楚老头子不敢训他。老头子明白自己有多坑人,儿子错过了出息的年龄就是被他坑的。
“我还有心思下棋?!”子烨大声说,声音把他自己额上厚厚的头发都震得发抖。
老头子定住了。两脚迅速站成了立正,双眼向前看,那种老犯人的身姿和神色马上再现。
婉喻看看儿子,有些害怕地一笑,安静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把两个饭盒放在桌上。她烧了好吃的菜总是给儿子留一些。
“你在外面瞎三话四,群众都有反映了!”
子烨所指的群众之一――学锋,此刻在父母卧室里试穿自己改制的裙子,此刻跑出来,看看她爸爸在吵什么。
“我、我……瞎三话四什么了?”大概老阿爷悟到自己并不是立正在管教干部面前,姿态和神态都变了一点,脸上出现一个长辈不计较晚辈的微笑。
子烨的指控开始了:阿爷家里外面都是老三老四地训话,看来二十多年的牢是白坐了。无期徒刑都不能让一个人学乖,此人就没救了。难道还不懂政治运动今年不来明年就会来吗?就算明年、后年太平,大后年一定在劫难逃。毛主席讲得再明白不过了:看来三五年就要来一次。政府特赦你也没跟你道歉,没有跟你承认错误,承认当初捉你进去是捉错了人,谁知道明年或者后年会不会又请你进去。看着儿子,看呆了:儿子原来有这样一头好头发,发怒时会这样抖颤,她从来没见过。
陆焉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子烨说的都是对的,统统正确:为父的坐牢其实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全家都跟着坐无形的牢狱;在那牢狱里你是被你的领导、组织、同事、邻居看守。那牢狱里限制你走入人民大众和组织这类正面人物的群落,也限制你得到平等,被人民和政府信赖的平等。人民和政府不信赖你,你爱的人,你爱的人的家人都不信赖你。子烨的愤怒嗓音毛躁了,愤怒也软化了,一种可怜人的悲哀让他有了一点女人模样。
这是下午三点半,暑假中的孩子们在弄堂里嬉笑尖叫。离爱月下班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离学雷回家的时间可能还有四五个小时,可能还有七八个小时――二十来岁的社会里天天有新生活。因此这是一个安全时段,可以让子烨从容地把他第一次婚恋摊开来,作为陆焉识危害他一生的证据。不一会,物证也有了:一张多年前的照片被出示出来。看吧,冯子烨是怎样和幸福擦肩而过的。照片上那个二十二岁的冯子烨和那个二十岁的长辫子姑娘胸前别着同一所大学的校徽。照相馆把一对青春男女摆弄得错落有致、高低呼应,如同完美的盆景。那是子烨和第一个女友偷偷照的私订终身照。
叫苏咪咪的女孩是一个南下干部的千金。子烨和她恋上时,她只有十七岁,是个智力不高但非常漂亮的女孩(冯子烨的理想女孩)。子烨帮她补课,选择大学和学科,她最终考上了子烨就读的那所大学。整整两年,他们约在区图书馆见面,子烨布置功课,咪咪认真完成,她的智力、学习成绩、个头都在这两年中大大增长,按照子烨的理想,从一个璞玉浑金的微带蒜味呼吸的咪咪长成了一个小布尔乔亚的咪咪。
第一次去见咪咪的南下干部父母时,咪咪替子烨打圆场,把“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个提问遮掩过去了。第二次又出现了这个提问,比第一次显得急迫。不能再打圆场,女孩子只好轻声地替子烨回答:“他父亲不在……”声音轻到不容别人听清。她当然是希望自己父母听不清,因为等两人的关系木已成舟之后,她和子烨会有较大的狡辩余地。第三次与长辈们的会面是在老城隍庙的绿波廊,冯子烨一家做东。一对南下干部被冯婉喻的优雅气质打动了:这样的一个知书达理的母亲是不会养出差劲的儿子的。绿波廊成了两家非正式认亲家的地方。
南下干部并没有彻底放心那个“不在了”的冯家父亲。“不在了”不说明问题;说明问题的是他在的时候社会定位是什么,做过什么,什么政治面貌,又是为什么不在了。他们是爽快的人,打过仗,不喜欢神秘,不喜欢似是而非的任何人任何事。他们便一次一次地向咪咪打听,未来女婿的父亲到底怎么“不在了”。糊里糊涂跟个一问三不知的人做亲家公,哪怕是个“鬼亲家公”,也不行。咪咪一次次在子烨跟前哭,要他务必想出一个说法来给她的父母。冯子烨是咪咪的情人,也是老大哥、智慧库、百科大全书,在咪咪心目中,世界上没有冯子烨对付不了的难题。冯子烨却一句话也没有。他能帮咪咪从几何不及格到名列年级前五名,但他此刻比咪咪还白痴,还胆怯。
在咪咪终于考上大学的那年秋天,子烨认为摊牌的时候到了。苏咪咪有今天那心血是谁抛洒的?这大把心血总该作为他子烨取得女婿地位的筹码吧?他和咪咪到照相馆照了海誓山盟的相片,子烨感到有了点底气。他向咪咪的父母坦白了自己父亲如何“不在了”,他的辩解是:“我们都当他不在了。因为我们早就不跟他来往,跟他划清界限了。”
咪咪的父亲听了这个辩解后,沉重地说:“来往不来往并不重要。”
接下去的谈话变得非常吃力。子烨的话越说越多,咪咪的父母越听越无话,脸容越来越像一对男女领导。
当子烨说到“年级的团支部正在考虑吸收我入团”的时候,咪咪的父亲发出一声笑来。接下去他告诉子烨,团支部接受团员和父母接受女婿不一样,完全两码事儿!
“对呀,”咪咪的母亲说,“我们不像团组织,可以几十几百地接受团员,接受错了还能开除。”
咪咪这时候又哭了,哭着对母亲叫喊:“你们不接受我就让团组织当家长,反正我要跟子烨结婚!”
“你敢!”苏家父亲以胶东腔大吼。
咪咪的逻辑是:“团组织能接受的人,你们怎么就不能接受?!团组织是挑好人,挑青年先进分子接受的!……”
南下干部握枪杆子的手指朝缩坐在一边的冯子烨一划拉,他的逻辑是:“他父亲是无期徒刑犯,是老反革命,他能是个啥好人?!”
咪咪父亲这句话砸在子烨脸上,比一口唾沫还臭,比一块砖头还重。一贯以学识和教养吸引女孩的冯子烨觉得自己头破血流地站起身。他嘟哝一句:“伯父,伯母,再见……”就从咪咪家出来。他走得很慢,一身病似的。他后来分析,走得那么病态是希望苏咪咪跟上来,怜悯心碎肠断病恹恹的他。但她也没跟上来。没人怜悯他。他加快了脚步,疯了一样快,逐渐进入一种休克行走。他不知道在马路上走了多久,脑子里才开始有了活动。咪咪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情,咪咪是唯一的一个人让他感到他那么男子汉,出身背景的灰暗都不影响他顶天立地的自我感觉。正是咪咪对他的需要和依恋使他更需要她和依恋她。他爱咪咪还因为咪咪永远不会彻底自立。而正因为咪咪的不自立而结束了他们的缘分。虽然咪咪今天疯狂地顶撞父母,但她最终是走不出那个门,跟上他的。这一点子烨在逐渐恢复思维之后就认定了。他深知咪咪身上让他着魔的一切正是咪咪的父母可以利用的;咪咪是个容易掌控的人,水一样的透明无形,谁都可以侵染,可以用不同形状的花瓶、水晶杯、玉钵、烂泥坛给她塑形。
果然,咪咪不再出现了。出现的是她的一封信,一看就是在母亲的教唆下写的。那是一封客气道谢、道歉的信。总之他不再有原先的苏咪咪了,有的就是两张薄纸的苏咪咪,掷下的个个字迹都是微型原子弹,把子烨杀死了无数次。此后的许多年,它们仍然持续那巨大的冲击波和光辐射。
我父亲无法把失去咪咪的痛苦完全讲给我祖父听。对于这段痛苦的了解,我祖父是慢慢咂摸出来的。老阿爷把他咂摸出来的儿子的痛苦又写进他的回忆录,我读了之后才明白他对我爸爸这段痛苦的理解远超过我爸爸自己。
当时的冯子烨痛苦到了什么程度?到了一周内见两个对象的程度。在子烨的概念里,对象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对象是“旁观者清”的人们为他子烨着想,为了他子烨的利益而推荐给他的。他痛苦到了随便从对象中找一个就开始进电影院,轧马路。痛苦并不缓解,因此再换一个去看电影、轧马路。这样换了十多个,就换到了钱爱月。他跟她轧了几个月马路,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世俗的活力。等到他习惯性地把星期天交给她去安排时,他才意识到她的名字是那么不讨自己喜欢:钱如何能够爱月?爱钱的会爱月?!……矛盾吧?荒诞吧?
子烨在跟爱月结婚之后,每天都在心里列出一份清单,上面依次排出爱月的长处:1、不难看;2、牙齿整齐洁白;3、个头合适;4、能干;5、贤惠;6、烧菜的手艺不错;7、穷家女的低调;8、朴实……但偶然他会突然对着心里这份“长处清单”玩世不恭地一笑(他此刻已经相当玩世不恭了),朴实是个什么东西呢?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抽象褒义词,抽象优点缺点,以及罪行?……
此刻冯子烨对陆焉识说:“你害我们还没有害够吗?!”
在一边安静坐着的婉喻看了看被儿子斥骂的老爷子,似乎失去了一些安静,在椅子上扭动几下,又扭动几下。
我躲在马桶间,听着父亲的失败姻缘。原来如此。原来父亲在家里称王称霸是有原因的:他认为他屈尊娶了我母亲。假如他前一段姻缘不失败,我和哥哥就会有一对老干部的外祖父母。那样的长辈是我们在1960―1970年代内心暗暗渴望的。
这时我爸爸叫道:“学锋!要听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