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年华-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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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童
第一年、本命年
题记:
贺崇愚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她想起童话里面常常说到的一个俗套的情节——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每个童话几乎都会以它来收尾,尤其是母亲买给她的那套格林童话全集,这样的故事看得多了,贺崇愚就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公主和王子,即使失去了国家,即使遭到继母的虐待,只要遇到另外一半,不但能回到从前,而且还能拥有从未拥有过的幸福生活。
那男孩子继续地写着,他没有发现九月九号,下午五点十六分,二班的一个女孩儿在门口看他写黑板报。
如果那个时候,贺崇愚拎着垃圾去倒,没有看那一眼的话,故事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也许会是一个人笑到肚皮发痛的故事,也许会是一个王子公主一见钟情的故事,可是造物主让她看了他一眼,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她差不多每年都会郁闷一次,每次时间不一。这个毛病是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养成的,那时她从一个小镇子上的外公家被父母接到一个大城市来,进入到他们这个区里非常普通的一所小学读书,在入学的那一天,她跟在继父的后面,前前后后走了好几条巷子,因为他们都弄不明白应该在哪里报名。这里似乎非常的奇怪,一个学生要读完小学,似乎需要经过三个阶段,一二年级在一个地方读,三四年级在一个地方读,五六年级又换一个地方。本来,她是应该在一个叫做西晨的学校里念书,可是她过了八月份就满十岁了,加上她念书很早,五岁入学,所以应该念五年级了。
五年级到六年级,是应该在一个叫做佳苑的学校里念,大概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继父才带着她,进到那所学校的大门。它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大门破破烂烂的,一块匾额都摇摇欲坠,地面年久失修,踩上去凸凹不平,让脚底很是难受。她穿着紫色的扣绊子皮鞋,那是新鞋,是她来这个城市之前,妈妈特意去商店里买的。可是因为有几年没有见她的女儿,对她的尺寸不甚了解,穿起来有些宽松,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跟着身高看起来巨人一样的继父往前走,要跟上他的步伐,好吃力喔。
进了大门后,左手是一排简陋的水池,水龙头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她转过头又去看右边,只见一个蓊郁的花园——里面的植物,长得简直比院子的门和围墙还要高,它们蓬勃生长的身躯被生锈的铁栏杆禁锢着,她情不自禁地站住了脚,那堵墙对她来说真的很高,她在同龄人中,身材是娇小的,何况她又比一般的孩子早一岁上学,接触到的,都是比她健壮的同学。
“阿愚,走快点儿。”
继父在走廊的入口处等她,他的旁边有一个相对很矮小的中年男人,大约是学校里接待他们的人。她赶紧拖着她那双踢踢踏踏的方头皮鞋,追上他们。
“让李老师先带她去看一下教室吧,虽然昨天已经举行过开学典礼了,但是今天是礼拜六,所以学生都没有来上学。”
继父说:“因为我和她妈妈都是要上班的,平时没有时间,只有休息天,让她自己来,又不放心。”
中年男人说:“啊,那是当然的!不过我们学校可不赞成过度娇惯小孩子,因此我们的军训,还有生活作息都是很严厉的。”
她跟在他们的后面,想起来进校门的时候,那块摇摇欲坠的匾额下还有一块用毛笔写的牌子,写得非常刚劲有力:孩子能自理,父母请止步。
当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物的时候,她发现除了她的继父和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长得非常清秀,穿米色套装,没有梳任何发髻,一头直发垂在肩膀上。
“这是李老师。”
李老师弯下腰来,手撑在膝盖上,“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来,“贺崇愚。”
“崇愚,好名字呢,家里人一定都希望你大智若愚吧。”
她默默地想——可是,家里人都只叫她阿愚。
“来,跟我去教室看看吧。”李老师伸出手,可是她没有去握住,她并不是不愿意,只是有点儿诚惶诚恐,担心自己手心里的汗水,会惹得干净脱俗的李老师不悦,她怕看到别人因为她而皱眉头。
李老师说,从今天起,她是二班的学生了。
李老师一路走过去,而她看到很多关门上锁的教室,只有从窗子外可以看见里面排放整齐的桌椅。一贯低着头的她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面前有一扇没有关上的门,她以为这就是她的教室,于是就低着头走了进去。
和所有的教室一样,一进去便是醒目的黑板报,本期主题是新学期开学,小学生需要什么创意啊,只要照本宣科就值得赞扬。
讲台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点名册,第一个名字是卫嘉南。
李老师匆匆地进来,“咦,你在这?前面才是二班,这是一班。”
直到今天为止,她还在为那天入神地走错了班级而感到尴尬好笑,惟一值得纪念的是她看见了一个难忘的名字卫嘉南。
进学校开始上学不到两天,当初接待他们父女的中年男子在二班门口叫她出来,说:“按照学校规定,你这样的学生要交纳赞助费,你们已经拖了很久了,让你父母尽快来办理一下吧。”
她觉得很奇怪,可是她很快地答应了下来,因为上课期间离开自己的座位已经够引人注目了,何况是被学校的训导主任叫出去。
像她这样的学生究竟是怎样的学生?什么是赞助费?多少钱?
她的家离学校很近,虽然只是在一个大院子里面独立的四间小屋子,可是来过的客人都会称赞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家。贺崇愚的父母不愿意委屈她,所以把中等大小的一间屋子专门给她做书房,另外一间小些的给她做卧室,最小的拿来做饭厅,厨房是在四间屋子对面的一个小房子里,有烟囱,而且有一条鹅卵石路通向那里,像童话里的一样,贺崇愚喜欢厨房,胜过她的卧室和书房。
那时他们用的是炉子,温火将装在铁锅里的饭菜温好,揭开盖子就可以吃,贺崇愚的父母工作的地方都远,中午不会回来和她一起吃饭。
吃完了她就脱下鞋子爬上床,裹了被褥看着地上整齐排放着的两只紫色的可爱的小皮鞋,直到眼睛酸了,才闭上,进入梦乡,为了使她可以睡中午觉,母亲专门去百货公司买回来一个闹钟,而且是贺崇愚喜欢的猫和老鼠的图案。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她成长的地方,一个小镇子。那里的伙伴都羡慕地望着她,为她去了一个大城市而欢欣鼓舞,她也开心地笑了,然后就醒过来。
和梦里的热闹场面相比,天花板实在有些冷清。贺崇愚看看钟,离起床时间还有半个钟头,她收拾被褥,背上书包慢慢地走向学校。
贺崇愚所在的城区,是整个城市中最古老的一片,这里有许多青砖瓦房,红墙黄柱,班驳不堪。有的地方,寂静地生长着青草,中午的时光,是慵懒的时光,谁家的窗户里面飘出鸳鸯蝴蝶的歌词,和阳光一样软绵绵的了无生气。
学校里的人很少很少,有几个男孩在操场上朝一颗足球发泄旺盛的精力,毫无章法地乱折腾,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在太阳下泛着光亮,即使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贺崇愚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汗味隐约地传来。
她站在台阶上的教室门口,看他们在那里腾空,踢腿,侧翻,大叫,摔跤,继续大叫,拳头相向,然后腾空,踢腿……足球失去了平衡,朝她这个方向咚咚咚地滚来,滚到她的脚边,和紫色的小皮鞋相依相偎,她没有去捡球,抬眼看着那些男孩为了谁来要球而大打出手,然后其中一个蛮力地揍了每个人一顿,向她跑来。
等他跑到面前,那股汗味简直是冲天刺鼻,但是贺崇愚不讨厌,她捡了球,交到那男孩手上,男孩道了谢,掂着球回到战场上去,又将那些懦夫一顿饱擂。
贺崇愚回了教室,等待同学陆续回来……
第一节课下了,是例行的中途课间做操。每个班的孩子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上,面对着主席台的方向,大家都是一副懒洋洋的表情,没骨头米虫似的蠕动着每个动作,惟独在主席台上领操的那个男孩,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动作到位,而且非常好看。白色的短袖衬衫,剪着普通的平头,因为是背对他们,所以贺崇愚没能看清楚他的脸,但是她迷上了这个领操男孩的动作,所以,她每天都非常盼望做操时间的来临。
第一个郁闷周期,她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所以她的郁闷时间,不过就是上床以后那短短的十几分钟而已。
首先她的继父带着工厂里一同干活的一帮哥们去学校里,免费为学校做了一次义工,建造了一排简单的房子,抵消了赞助费用。建房子那天N多的孩子去围观,贺崇愚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面,快上课的时候才从里面出来,继父看见她,拿起自己的水杯让她喝了水,还问她学习怎样。
她喝了大半的水,而且数着。第十三口的时候,上课铃声响了,于是她说了一声:“爸爸,我去上课了。”
那天的课间操让她有些恍惚,一边看着人群后面的继父在灰尘中穿梭,一边看着主席台上喜欢的身影,她第一次没有好好做操,总觉得那男孩已经知道了在建造房子的男人是她的父亲,看着他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黑裤子,她觉得自己身上有尘土的气息,哪怕是淡淡的,却无法抹去。
今天轮到贺崇愚值日,她提着垃圾筒,因为里面的垃圾并不多,因此她拒绝了别人要与她一起去倒的好意,独自一人拎着它,经过一班的门口时,她不经意地往里面看了那么一眼,然后就是宿命安排心灵的撞击。
放学的时间,下午五点十五分,秋天的阳光正好从后排倒数第一个窗户射入,能够照耀到靠窗户的两排桌椅,那个领操的男孩子站在它们中间,拿着本书,看一眼,往黑板上抄写着字,他的粉笔字写得可真漂亮,像一个大学生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