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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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她坐在他的身边,看到一整个屏幕上的蓝色,从头到尾,只有这一片蓝色,一直只有这片蓝色,其余没有任何的图像。
医院走廊的声音,等待室里点名的声音,人们的脚步的声音,一段短暂而刺耳的仿佛机器灼烧起来的声音,海浪的声音……他一直在画外音中叙述他的记忆和生活,说到自己已经破掉的鞋子,说到他的朋友们,说到他被艾滋病相伴的最后的日子,说到在等待室里面的无聊,说到护士在他的右手静脉上扎针,说到从报纸上看到的难民们的消息……他平和并且清晰的独白,断断续续地在众多世间琐事的声音中穿插。他轻声地说,蓝,蓝。
仿佛是呼唤一个海边的情人。
这样的电影,也许不会让所有人喜欢,但永远让所有人印象深刻。她让简生去查加曼的资料,读给她听。
这个蓝色的英国男人是一个导演,也是一个诗人、画家、植物学家和同性恋权利活动家。生于意大利。从小热衷画画。画展曾经在日本等地举办。后来涉足电影。出于画家的艺术触觉,他拍摄的电影对故事情节的叙述完全不在意,进而传达一种先锋概念的颠覆性表达方式。1994年死于艾滋病。《蓝》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他拍摄《蓝》的时候,已经完全失明。
他说,我要拍一部电影,起码让人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和艾滋病一起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留下这部由声音和记忆组成的电影,离开人世。
人们说他是天才,是那个时代同性恋群体的偶像,是颠覆传统电影表达形式的先锋实验者……他在唾骂和崇拜中离开,只在最后的日记中写,坐在帆布椅上,看着太阳落下,又看着灯塔后晚霞中一轮满月升起,花园中的石头反射着月光,他们能听到我在厨房中轻声歌唱。
尔后。人们在他的墓志铭中读到这样一句话:我活在爱中。
——“爱琴海中的珍珠鱼……深深的海水,冲洗着死亡之岛……在轻柔的风中……丢失的男孩子,永远睡熟了……深深的拥抱,咸咸的嘴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忘记,没有人再会记住……在你的墓上,我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
看到导演拒绝表现物象的电影。他已经盲了。他的电影也是盲的。没有人物,情节,场面。那是蓝色,裹尸布的颜色,沉默、受难的颜色……也是天空、大海和飞燕草的颜色。
人对这个世界耳听目睹,用来感知自己的所在。若一个原本健全的人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一切用以相信这个世界所呈假象的手段,变得看不见,或者听不见。这样是否等于直接逼近了死。
电影的最后,淮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鲜明的镜子所逼照,似有不安。
《大地之灯》 很久没有去过了
6
那年12月的一个晚上,她去卫生间洗澡,简生怕她会冷,便给她放好了一缸很热的水。
需要我帮忙么,淮。
她摇头。
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就叫我。
好。
她进卫生间去脱掉衣服,将身体慢慢沉入水中。水果然很烫,她躺在浴缸里,浑身迅速热起来,她本想忍耐,但是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沉重压抑,热得难受。于是她去打开冷水阀。欲坐起来伸手去碰开关的时候,发现已经动不了。她心中不是没有恐慌。一次又一次努力去尝试,却沮丧地发现腿僵直,用不上力,手臂不受控制,手指不能活动,像是被捆上了石膏板。
淮躺在热水里,心中涌起恐慌和焦灼。她不甘心,一再地挪动,激起响亮水花,身体却不受控制。她开始喊他,简生,简生。嗓音却极其微弱,仿佛有巨大的哽咽卡在喉咙,像要发不出声音。
简生听到卫生间里的动静,走过来敲门。你还好么,淮。
卫生间里渐渐安静下来,静得他感觉一阵不安。
我可不可以进来,淮。你怎么了。
他没有听到回答,更加害怕。犹豫了一下,便推门进去。
淮躺在浴缸里,脸色被热气蒸得苍白,身体十分僵硬。她说,我想打开冷水阀,但是我动不了了,简生。她声音微弱,言未尽便落泪下来。
简生走过去要把淮抱起,感到她的整个身体已经完全僵硬。
这是简生头一次逼近她的裸体,却从未曾想到是在这样一个直白而凄凉的时刻。眼前的身体破碎并且僵直,浑身苍白。如同一只旧的塑料人偶。他心疼到不忍心目睹。简生把她抱在浴缸的边沿上扶她坐好,然后抓了两条大的浴巾给她裹上,双手托起她,抱到床上去。
他坐在床边给她擦干,铺好被子让她躺下。
一阵骤热骤冷,淮的四肢开始强烈的抽搐痉挛。简生坐在床边看着她。她的疼痛,她的痉挛,她的无法控制,她的苦楚……
男子眼泪簌簌得往下落。他俯下身去把她的头抱在胸口,淮,淮。他叫她的名字。
她在他的怀中强烈的抽搐,无法自控。他慌忙地找出巴氯酚药片,哆哆嗦嗦地倒了一杯水,要喂她喝下去。
张开嘴,淮……他几近带着哭腔央求。
把药片放进淮的嘴里。因为身体的痉挛和颤抖,简生端着杯口对不准她的嘴唇。他自己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晃荡,艰难地喂她喝下半口,却洒出半杯,弄湿被子。
像是怀抱一只薄如纸脆如瓷的泪壶。小心并且又用力。一遍一遍抚摸她的背,要她安定,要她不再疼痛。
淮,淮。他轻声唤她。心中却觉得这酸楚来得晦暗并且迅猛,几乎不可担当。
夜深的时候,她在简生的怀中渐渐安静下来。他感觉得到她的累与痛。仿佛经历了一场像今生一样漫长的挣扎,最终疲乏得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沉睡过去。他坐在床边,缓慢将她平放下来。
黑暗与阒静缓缓覆盖。
那次突然发作之后,简生因为害怕,送她去医院。医生得知她因为泡了水温过高的热水澡而发病,厉声责备简生。你几乎要了她的命,知道吗。这对病情十分危险。
要给她做检查,并且要她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住在医院的那些日子,医生换了用药,淮的病情又进入潜伏,没有再犯。她每天坚持一个小时的缓慢行走并且锻炼,循序渐进。
她每次出病房,简生因为放不下担忧的心情,总是陪伴在身边小心翼翼搀扶。他的耐心与关爱,却令她觉得太厚重庞大,以至于接受起来始终有犹疑。这个男子对于她来说,真是一个不可能的人。
在医院的疗养景区散步的时候,她说,我是明白你要送我到医院来诊治才肯安心,简生。但平心而论,你亦知道,这样纯粹是徒劳。这样的病,病因复杂,到目前为止没有准确有效的疗法。我每天需要躺在床上,接受那些无谓的检查,昂贵而无用。自离婚到现在,我已经病了很多年。完全习惯。而吃药和锻炼,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完成,并不需要这样战战兢兢地住在医院,简生。
人在肢体健全,无病无疾的时候,常常会忽略这巨大的福祉,觉得仿佛得来这样的福分是应该的事。而我现在尽管有痛楚,但是细细想来,亦没有什么不可忍受。毕竟我已经过了大半生健全的生活,而现在,这健全只不过是要被收回。
简生,我不愿只是躺在医院了度余生。
可是你想要什么,淮。
我们去玲溪,简生。我想去看看那里。很久没有去过了。
《大地之灯》 来玲溪是什么时候
7
简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玲溪是什么时候。
记得。放暑假的夏天。你带上我们五个画画的孩子,一路坐车,看到好的风景就停下来写生。我记得那天我们爬了山,在山顶上停下来休息,画画。我们几个孩子都很累,不停嗔唤抱怨,你却十分耐心。山顶的风十分凛冽,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皮肤上有丝丝凉意缠绕,新鲜的空气贯穿心肺。来到玲溪的时候,是傍晚。镇子面临大湖,背枕青山,溪涧穿城而过。大家一起吃过晚饭,我独自出去散步,因为心旷神怡,忘记了时间。你来找寻我,已经是晚上。我们一起散步走了一段小路,月色清凉。在那里住了几天,后来你要独自上山去看看有没有适合写生的地方。我一直看着你,非常想去。后来你同意让我一起上山,结果半路上我摔倒,十分狼狈……
你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吗,简生。我觉得我已经渐渐模糊了那些细节。可是头脑中始终有一个印象,便是那里宁静安然,只有大片大片的苍翠。她说到这里,仿佛陷入真切记忆,声音像是被风托了起来,飘向远处。
坐车的途中,简生与淮断断续续说话。行车漫长,淮不时地睡过去。简生在一旁镇定而清醒地看着她的脸,却恍然觉得落进了长久以来的那个梦境。
少年的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淮,我这样想念你。
那少年时的梦境还依然停留在遥远的夏天。此时冬天的山林,有着阴郁的云层笼罩,有些冷。车窗上结满了水雾,仿佛一场久待的晨间飨膳。他握着淮的手,怅惘地望着云雾森林。一言不发。
到达玲溪,正值暮色四合。整个小镇衬着高大山影,陷入一片靛青色的黄昏。有着破碎的如豆灯火隐约闪烁在深邃逼仄的巷子里,灯火倒映在潮湿而光亮的石板路上,像是一溪落入凡世的星辰。
镇子上一派萧条。这里本来就并非是经由旅游开发的景地,时值冬天,人更是稀少。他与淮住进当年的那间农家客栈。从滴着雨水的清幽院子里穿过,走上后院小楼。他们的房间,两张干净的木制单人床,墙壁乳白,栋梁和窗棂都是棕黑色的檀木,闻上去都有时间的芳香,至为珍贵古老。撑开窗子,看得到玲溪镇上的流水灯影,静谧安详。
这岁月的安宁静好,叫人无限清晰地看到生之优美。总是要涉过这么泥泞浑浊的路,才能尝得到藏在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