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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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叶蓝找你的。
她一阵欣喜,拿起话筒,听到那边传来熟悉的,叶蓝一贯的轻松而调侃的声音——喂?卡桑吗?我已经到伦敦啦。这些日子在语言学校恶补英文呢,说腻啦,想说说中文来着,你还好吗……
那个瞬间她握着听筒,只觉得时间飞回流转,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你好,我是叶蓝。女孩对她说。卡桑侧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过的一道光线,明亮落拓。
她们在地板上铺散开来的藤蔓一样纠缠的头发。她们在浅薄无知的年岁里写过的信。被人欺负的时候,她站出来挡在她的前面……
这一切是多么的浅淡而美丽。虽然已经过去。
而她依旧留在自己的寂静的世界。中考临近,大家分成两股潮流,玩命地拼的,和拼命地玩的。卡桑过去一直是少言寡语,除了叶蓝之外,不太有人靠近她。现在叶蓝离开,她亦得以安然享受孑然一身的的处境,从来没有搅进女生堆里那些纷繁复杂的圈子中,唯独专心自己的功课。像是一朵莲花。兀自盛放,远观朝潮夕汐。
周遭更加宁静,她一门心思开始刻苦,在初三的时候成绩一跃而起。是非常聪明的孩
子。中考临近,简生辛和却丝毫不用操心。有父母参加的画展,她还有闲心去欣赏。她喜欢简生的油画,对艺术亦有着极端敏感的触觉。她曾经对简生说,爸,你的大部分画,即使内容不同,我也总觉得有着一种重复。像是在说同一件事情。你很想念它么。
简生便淡淡地微笑,暗自惊讶于这个孩子的灵敏的艺术感受力。人们都说他的画很特别。却没有人能够说出,是怎样的一种特别。因为无人知道那都来自他的记忆。
后来,康亦君没有再和卡桑一起回家。他兴许是对什么都不太有心情了。到了毕业的夏天,卡桑顺利考入重点高中。而亦君却差得很远。他父母塞了很多得钱,把他送进一所普通高中。他们仍旧保持联系,一直是好朋友。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话题总是刻意地回避叶蓝,仿佛是一个默契的规定。她由此相信,亦君依然没有放下。
《大地之灯》 离开的那个秋天(2)
叶蓝走后,康亦君越来越颓废和漠然,因为长得体面,就又开始有很多本校或者外校的女孩追逐围绕。听说后来在高中,他重新认识了一些朋友,一堆年轻的孩子裹在一起混世,日子就总不会太无聊。他身边的女朋友也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打了。他从来不拒绝跟她们混在一起,有时候还会叫上卡桑一起出来玩,喝醉的时候,他眼中总是泪光隐现。某些难以自制的时刻,他醉得东倒西歪。靠在卡桑肩上,非常唐突地说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们会记得我吗。说完一个人在那儿空洞地笑,或者顷刻间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他不知有多想念叶蓝。
她进了高中,也就没有再遇到过像叶蓝那样的朋友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也再好不过。
她和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踩着年轻的阳光,寂寞地穿行在校园里面。在光线充沛的教室里面平凡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在白日将尽的城市暮色之中回家,在房间里昏黄的小台灯下做题。草稿纸上写满了凌乱的公式。与多数为数理化头疼的女生不同,她的理科非常的出色。而且像那些有后劲的男生一样,越到后来,成绩越好,节节飙升。老师们曾经笑谈,如果她用少数民族的身份来报考大学,将超过分数线多余的成绩分给平均分给其他人,那么这个学校的升学率会飙升一截。
间或地会收到叶蓝的信和包裹。信是写在厚重光滑的复古信笺上的简单问候,中英文夹杂。更多时候寄来包裹,打开来里面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物件。她曾经寄回来一大捆干花,是薰衣草,紫色的小簇花朵保留着新鲜的色泽,特殊的香气浓郁地像地中海花田的灿烂阳光。卡桑把它们郑重其事地插进一个玻璃花瓶,反复观看,越来越觉得美。叶蓝在英国留学的日子,除了不停地更换学校之外,还经常出境旅游。卡桑回复的信,她不知为何总是收不到。于是索性她也不再写。只要心中是互相惦恋的,形式就并不重要。
卡桑高二的时候,叶蓝曾经回来过一次。是圣诞节假期。学校还在上课,卡桑索性翘课前去机场。
在嘈杂的国际到达出口,她看见叶蓝孑然一人,独自拎着一个小包,落拓而开心地走了出来。随意地好像是出门上街。也难怪,从小飞来飞去全世界漂泊惯了的孩子,出国是司空见惯。叶蓝看见她,兴奋地扔下包就径直跑过来,扑上去拥抱她,她说,卡桑,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那天她们在叶蓝的家里,两个人像以前一样,在房间里肆意地疯,累了躺在地板上。叶蓝说很多很多的话,在国外的生活,到过的地方,遇到的人……然后话题扯回来,说到过去两个人的那些令人回忆起来无限开心的细节。翻出保存已久的那些肉麻得像情书一样的通信,一边读一边哈哈大笑;回忆在历史课上悄悄下五子棋被逮着的事情,乐得四脚朝天。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口干舌燥,声音嘶哑。索性躺下来。卡桑因为课业繁重,一直睡眠太少,此番静下来,竟然不知不觉累得睡过去。叶蓝见她睡着,便一声不吭地躺在旁边,抚弄她的头发。
卡桑在睡梦中一直感觉叶蓝在背后抱着她。叶蓝对她说,卡桑,我们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
第二天回到学校上课,也就再也没有和叶蓝在一起。她只在北京呆了三天,然后又去了香港见母亲,之后回了英国。
剩下卡桑一个人继续着高中生的生活。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光线折射得仿佛一曲小小少年的轻快口哨。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伴着不知疲倦的知了的叫声,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有如年少的心事。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座垫被烤得好烫。蓝翅膀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大地之灯》 离开的那个秋天(3)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在骄阳似火的八月,卡桑和孩子们仍然在教室里坚持着准高三的补课。最辛苦的日子已经开始了。汗水在伏案疾书的时候像无法表达的眼泪那样一滴滴地落下,洇湿了试卷,手肘的皮肤因为出汗而和课桌粘在一起,扯动的时候撕裂一般疼痛。
在那些刻板而望不到尽头的日子里面,一叠又一叠的试卷没完没了。白天在沉闷的教室里面听课,一遍又一遍地复习课本上陈旧的内容,日光充沛,并且显得和那些孩子一样盲目而疲惫。晚自习就在灯光煞白的教室里面考试,窗外的城市的夜色已经深浓。人已经渐渐麻木。有时候做题做到极度疲倦,就抬起头来,想换一口气,却惊讶地看见整整一个教室里面都坐满了伏案疾书的孩子。鸦雀无声,脑袋黑压压一片,埋头做题的姿势出奇地整齐,壮观而惨烈。
那个时候会无奈地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条末路之上,看不到希望。
八年之前,她还是在高原燎烈的日光之下看不见时光的无知孩子,在日暮之中等待晋美驱赶着羊群归来,在星辰满天的夜晚,陪伴爷爷在黑帐篷里面诵经。酥油茶的文火静默燃烧,桑烟从大地上袅袅升起。在高原的大雪的夜晚,月色清明。
而现在,自己身处这个大城市里的重点高中,在高三的教室里面刻苦地做题。这一切是多么地荒唐和不可想象。
她已经习惯每天晚自习结束,听着最后一道铃声刺耳地响起,在渐次熄灭的教学楼的灯光之中,和吵吵嚷嚷的孩子们一起走出教室。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流过原本寂静的夜晚的校园,流过马路边的扶疏树影,流过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城市,抱着日复一日的疲惫和盲目以及对于明天的卑微的希望,纷纷回家。
书包里面背着厚厚的复习提纲和练习试卷,在公交车的末班车上,坐在最后一排。橙色的路灯撒进车厢里面,不停地变换阴影。
在公车上每天都会遇到两个固定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孩子,是一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年轻情侣。他们总是抱在一起,沉默不语。黑发长长的女孩子把头埋在那个年轻男孩的怀里。两个孩子的脸都转向一边,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寂寞的神情眺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繁华夜景,带着青春的茫然忧伤。
她回到家中,打开自己房间里面的小台灯。喝一杯水就继续做题。依然会对那些枯燥的没完没了的练习感到厌烦。心绪烦躁的时候,就在纸上用藏文抄写佛经。
无人知道她离开高原之后,仍然从未放弃自己的母语。而且,不但会说,还学会了写。那些图画一样漂亮的藏文佛经,填补了她寂静心境之中的全部空白。抄写一段,默念那些文字,便会觉得回到了故乡一样,令人温暖起来。这样便有勇气继续行走在远离故乡的陌生世界。
到了很晚的时候,辛和如果看见房门下面的缝隙仍然射出灯光,便会轻轻推门进去,给她递一杯牛奶。辛和心疼她这样劳累,总是劝她尽快休息。母亲目光是真诚而关切的,卡桑会同样温和而耐心地回答,好的妈妈。你也早些睡吧。
她对自己说的话毫不敷衍。总是很听话地立刻就去睡觉。
这一年,她已经十八岁。
卡桑,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它会消失。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这是遥远的爷爷的声音。这么久以来,她远离故土,潜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亲切的箴言是唯一的行李。她深知自己在生命深处拥有这样一所家园。那里草原像绿色的海,山花四季烂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苍穹像传说一样湛蓝。那里的男人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