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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地之灯-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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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生略有犹豫,还是答应了。

他从淮的家里走出来。已经记不得有多久,他没走出过淮居住的校园。城市依旧是喧闹的,他独自走一大圈,回到家里。

桌上摆了新鲜的饭菜。客厅里的电视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闪着变幻不定的荧光。一个接一个的广告。母亲刚好从楼顶上下来,看见他,便带着笑容对他说,我刚刚浇完花。你种的茉莉和栀子,全都开得很好。

母亲不知为何,笑容非常疲惫,看起来令人揪心。她轻轻对简生说,来,坐下来吃饭吧。

她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漂亮的圆形纸盒。里面是生日蛋糕。剪掉红色的塑带,揭开纸盖,闻到香甜四溢的奶油气味。颜色鲜亮诱人。上面用樱汁酱写着,简生,生日快乐。很贵的一个蛋糕。母亲絮絮叨叨地说,这是我提前订好的,下午刚刚取回来。

简生看着母亲的脸,细细的皱纹盘绕在额上,仿佛是光阴粗糙的舌苔,舔噬着命运辛酸的味觉。带着疲惫的愉悦,却因了富有岁月的质感,看起来更加令人于心不忍。

一切都过去。再也不需要相互苛求,中伤。那些彼此都将自己对命运的怨悔发泄给亲人的日子,终将被原谅。那一刻简生发现自己一旦面对温情就将难过。他的成长当中,还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生日,甚至在十二岁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简生切下一块蛋糕,给母亲,然后自己也切下一块,安静地吃。

母子之间依然没有对话。盲目的进食使得心智愚钝,他渐渐觉得不再那么难过。

吃完蛋糕晚餐,简生帮母亲洗好碗,扫了地,上楼看冬天的夜景。他诧异地看到楼顶的花园没有荒。不知道母亲在自己离开的日子里,花了多少时间照料。简生再次像过去那样,用铲子疏通花圃的排水洞。修剪花草。站在栏杆边俯看城市华灯初上。下楼回书房看了几篇散文。清理了一下画具,丢掉几管干瘪的颜料。忙碌了两下再走出房间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一点了。

他来到主卧室门口,门关着。他站在门口,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已经睡了。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是否应该敲开门,对母亲说一声晚安。这么长久的隔膜之后,他们已经变得陌生人一样生分。

最后他还是没有敲门,犹豫之后,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卧具全是干净的,带着洗涤剂的气味,以及规整的折痕。是这么郑重其事地准备好,迎接他的回来。他心中忽然一阵心酸。

他关上灯,准备睡觉。躺下去不久,敲门声却响了起来。母亲在门后面试探性地问,简生,你睡了吗。

简生说,进来,门没有锁。然后他从床上坐起来。母亲走进房间来,坐在他的床边。

简生,这些日子,在老师家你过的好么。

一切都好,生活很安静。

简生,你想过回学校读书么。

……我会回学校的,但是我想要考美院。我这个样子,也是没有办法考普通大学的。老师也对我很有信心。只要这么坚持画下去,我想我考上一所顶尖美院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你有明确的路可走,让老师多帮你。

恩。她一直都在帮我。

《大地之灯》 没有跟母亲联系(2)

简生。母亲忽然声音有些哽咽。你已经十八岁。我想,也许是应该送给你一份财产的时候。

简生心里有所震惊。为什么?我不需要任何财产。他说道。

简生,你听我说——母亲伸出手轻轻抚摸简生的头,简生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这应是母亲第二次抚摸他。而第一次,还是十二岁夏天的乡下,第一次见到母亲的那个傍晚——我给你这把钥匙,你千万保管好。在新加坡的花旗银行,有你的保险柜。那些财产,供你自立所用。

少年诧异之极,他问,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母亲笑容悲漠,她说,不,什么事都没有。这只是你的生日礼物。你长大了,这些本来就是为你而准备的财产,我只是想在你这个生日交给你。简生,你要懂得好好去生活。不管遇到什么事,要记得不可轻生。

她说,要记得不可轻生。这句话刺中少年的软肋。

简生回答母亲,我现在和淮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很珍惜。你不用担心。

这就好。母亲说。

晚安,简生。母亲站起来,走出房间。

在房间门口,她忽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简生,你可以原谅我和你父亲么。

他听到母亲说的话,胸口阵阵锐痛。简生抬起头,眼睛注视着空洞的方向。他低低地回答,我们本来就是亲人,没有相欠,谈不上原谅。我是你们的儿子,我只希望你们都幸福就好。若要说原谅,我也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我曾经说过,你是母亲,我本应该爱你。

母亲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一切再次遁入寂静。他在黑暗中长长地呼吸。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就在刚才,彼此终于能够原谅。

这十八岁生日的夜晚,简生又再次梦见了童年时代的生活。

那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梦境一般的湖,水面如镜,闪烁丝帛般的柔润光泽。在婆婆摇扇子的吱吱呀呀声音中渐渐入睡。

到了冬天,大片的水域已经凝结成冰湖。在月色之下呈现金属般的暗蓝色泽。芦苇穗子随风摇晃,像是挥别那些悲郁的岁月……

此夜过于短暂,来不及将逝去岁月里面的美好一一回顾便已经消失了。天又亮了。简生醒来,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以及边缘镶嵌的榉木浮雕,淮不在身边,他心里一阵怅然。没有将辛香的花朵折下来盛满洁白的瓷盘,淮不会在清香中睡醒。少年要回去,他想念她。

母亲在餐桌上备好了早饭。她从厨房里面端出牛奶,看见简生起床。她说,简生,吃饭么?

简生刚洗完脸,本来准备走,但是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早饭是难得的事情,于是他说,好的,我吃早饭。

他喝牛奶,剥鸡蛋。母亲坐在简生的对面,凝视着少年已经轮廓分明,线条刚硬的脸。与多年之前的父亲一模一样俊朗。这是她的骨肉,被年轻而残忍的父亲遗弃在路上,又被人捡走的无辜生命。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该离去的已经离去,不该消失地却也消失。

吃完饭,少年放下碗筷,说,妈,我回去了。

母亲苦笑着。这个孩子在他的家里对母亲说,他要回去了。终究,少年心里没有承认这个就是他应该回去的家。

母亲不便说什么。她平静地回答,好的,回去之后,跟老师好好画画。她絮叨的语气,仿佛是在卑微地安慰自己一样。

少年站起身出门,母亲又连忙过去,靠近他,为他理理衣领。她念叨着,生生,要乖,跟老师一起,要好好生活,自己照顾好自己……明白……?母亲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很轻很轻,有着令人揪心的颤抖。

少年只觉得难以忍受这番颇带惜别之意的场面。他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家门。

《大地之灯》 回到学校继续上学(1)

17

少年不久后回到学校继续上学。学校对他来说已经是在陌生不过的地方了。那些桌椅和课本,仿佛早就不是他的世界。他既然打算报考美院,成绩也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淮给他找了这个美院里面参加考生试卷评审的老教授,专门进行针对性的强化辅导。

那天上课,教授照例是让画一组静物。简生在画的过程当中,画面的大关系处理得很好,其他物体的色彩也都抓得很准,然而唯独放在三角构图顶点的那只玻璃杯他无论如何也画不好。简生反复修改,但怎么也不对劲。高光处钛白的覆盖能力有限,画面越来越灰。他胸口的伤阵阵发痛,如同有什么不祥的预兆。疼痛使得他的注意力涣散,整只玻璃杯的连形状都越来越走样,那颜色更是越改越灰,已经无法再下笔。

教授反复说,不行,重画。不行,重画。到后来,老师扔给他一摞纸,命他一直画,直到把酒杯画好为止,直到记得住这种角度的玻璃杯的画法为止。

学生们都已经纷纷完成了作业走人了,简生还是坐在那里画,越画越糟糕,老师也越看越挑剔……画纸上已经密密匝匝画了很多只酒杯,老师一律说不对,还是不对。简生讨厌“背”画,他认为这简直就是对绘画的侮辱,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笔触。到后来他已经画得要疯了,教授仍然铁着脸让他继续。

他捂着胸口对老师说,我不舒服。那个老教授说,那就去休息十分钟,然后再来画。

简生以前在淮那里画画的时候,每当他找不到感觉,淮都会彻底让他停下来休息,转移注意力,而次日一来他总是感觉很顺手。可是这为了考专业的强化训练却完全不是这般轻松,与考一门数学或者物理并无两样,有符合评卷老师眼光的理论绘画规则必须遵循。

那位老师在他耳边不无骄傲地说,每年为了考美院,都有好几个学生要在这里画哭。但是熬过了之后考上美院,没有一个不笑逐颜开的。我对你严格,是对你负责。

最后简生终于妥协,按照老师的说法给玻璃杯打高光,勉强交差。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一路上想着还有十几个速写和一张限时的素描大调子要完成,他只感到又累又困,胸口的伤越来越痛,心情沮丧到极点。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回淮的家里。一路上他只觉得胸口哽得发慌,十分疼痛。他下车就快步冲上楼梯,慌张地敲门。

淮打开家门,反常地伸出手抚着他肩膀。欲言又止。

他奇怪地望过去,便赫然看到一直都呆在新加坡的舅舅此时坐在沙发上。神色凝重。

简生只觉得心跳狂乱。他紧张而局促,感到嗓子中哽咽着酸涩,就这样他看着舅舅将一个大的信封递到自己手上。舅舅说,简生,你母亲让我找到你,把这个交给你。请你自己打开它。

简生疑惑而颤抖地打开来,看到一份公证遗嘱,两份以舅舅的名义开户的存折,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一只小钥匙,与生日当晚母亲交给他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只觉得胸口刺痛,微微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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