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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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都是这样,不想麻烦别人。自然也有许多事由不得他,非得让别人出面解决不可,如他第一次的婚姻,还有如我在少年反抗的时代中之种种问题。
忽然之间,政府宣布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退休政策,公教人员年满七十岁,都要强迫退休。
那是台湾首度有了所谓退休制度。父亲的经济状况,顿时陷入绝境,那时根本还没有八成薪,一笔几十万的钱把许多老教授打发走,一刀两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无牵无挂、清洁溜溜。
那一代的大学教授不会像今天的教授一样,能为自己的人权利益奋力争取又呐喊呼叫。要老一辈的教授为别人说话,大概都要比一般人勇敢得多,为自己,就开不出口了。比如优良教师还要自己填表申请,他们就死也做不出来。大部分的教授咬紧牙关过日子,尽管还是气愤不平。然而父亲的问题比大多数退休的教授要吃紧得更多,他还有一家好几口要养,他一下子就失去了生产力。那些经天纬地的大知识,一个钱也换不到。他是一个一生赚不到一文外快的人,他连一毛钱的收入都没有了。
不知道他是否真地感受到贫困的难堪,在他的那一代,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战争中,许多学者也就如他一样,不事生产,只拿几个死钱,但太太却从不让孩子少吃一餐,又从不强要男人想法子,多拿些钱来。父亲还是没有这样的太太,何况一个外籍女子,她在社会中总是有更多的不便。半路出现的继母,怎么会了解父亲跟他们经验的时代?怎么可能像许多老教授的夫人一样,把身边的老家伙看得非常宝贵?她在无奈之际,只有跟父亲要钱,几乎是她在这个天地里唯一可以要求的对象。一生只跟化石打交道的父亲,又如何变得出钱来?他再也不能像从前单身的时候,到任何一家老友府上一坐,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吃饱了说不定还可以在人家那儿睡上一小觉。现在,他哪儿也不能去,家里还有大小四口人哪!
我想父亲是百般地忍耐着,硬挺着不向我要钱,他很难说出口。然而终于还是在继母要求之下,要我们帮他付小孩子的学费,还是私立的。以前我们的学费,他可以不闻不问,现在行不通了。我送钱过去的时候,他把弟弟叫到我跟前,要他鞠躬道谢,小孩子懂什么?某些地方,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不会从孩子的立场看问题。而我们的人生刚刚起步,房贷压得也快透不过气来,但父亲又能向谁开口呢?我们能做的也非常有限,要是他多挺三四年,老境必然会好些,我总是这样想。
那天清早,大概才六点刚过,门铃就响了,居然是父亲。他怕晚了找不到我们,事实上我们也不常在家。父亲开门见山就说起他有个可以去欧洲开的学术会议,机票跟一点零花钱那边会给,但是“腰里还是空的”。我马上依他说出的数目给了他,看得出他非常体谅,能少要就少要。
那一次回来他还给我买了瓶白兰地,这是我一生接受他给我唯一的一个有形礼物。然而让我更伤心的是,他说他遭了扒手,我孝敬的那一份儿全没了,他还是给我买了瓶酒。那个偷了父亲钱的人,无论是谁,我要咒他一世!
我算了算,扣除这一瓶酒,这一趟,他几乎没花半文钱。我想跟他说,爸,酒,我家里有。但心里难受,一个字也说不出。
走投无路
父亲是个很不会打算的人,从来没有忧患意识。也许当年反对他结婚的人当中,也有想到万一有什么经济上的变化,他的家庭生活就会成为问题。后来就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中研院”长科会的补助一下子就没了,那是比台大的薪资还要高的一笔收入,然后就是无预警的忽然强迫退休,加上继母一文钱都不给他,父亲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想到过会有这一天。
我们家难得的家族树
三十多年前的全家福
孩子小时候,跟他们一起翻阅世界名人摄影画册
家里又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孩子,看来继母也是个没打算的人。她居然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绝不能靠她的老公为她设想的。要不是杨家骆先生的夫人一再地劝她结扎,恐怕孩子会更多。
很快,父亲变成了生活在妻子儿女当中的单身汉,一个人睡在书房里,生活也没有什么人照料。父亲慢慢地消瘦下去。难得我回家看看他,天南地北地谈几句话,他的心情就舒展些。
那天回去看他,只见他的左手腕淤青发黑了好大一片,方知他在街上摔了一跤。我看着父亲瘦成一根细棍也似的手腕,还有鸡爪也似的手掌,心口像是让人打了一记闷拳。
那一天是我去请父亲到我们的新居吃顿饭的,我们刚刚买了房子,二手的,虽然还有很多钱要陆续地付,有了房子也很好,总该请父亲来看看吧?
父亲招呼我坐下,拿出一份稿子,英文打字的,地质学方面的研究,说是他最近的研究,他明早要去找台大校长阎振兴,看看能不能要到一点钱出版。我问要多少钱,一听勉强还可以,我就说爸我给你出吧。就把论文带回了家,准备找人印出几百份来。其实,我推测,台大校长根本也帮不上这个忙。
没几天把父亲接到家里来吃晚餐,特别准备了火锅,又有许多肉片,他一向爱吃肉,就好好地吃一顿吧,爱吃多少都行,走顺了可以常来啊我想。就像从前您常常睡在老友家一样,也在儿子家睡睡吧,明天再把您给送回去就是了。
遗憾的是,父亲从头到尾,只喝了半碗汤,那也是他到我们家做客唯一的一次。
“您怎么就吃那么一点儿呢,爸?”
“没事儿,年纪大了,吃得少,养分够了就行了。”父亲总是说养分而非营养,他说话的气力都细弱了许多。
我第二天就安排父亲到台大医院检查,当场就查出父亲的胃已经有了一大片黑影,医生把好大的一张片子给我看,简单解说了几句,然后抬头露出冷峻的眼光,严厉地质问:“怎么这样了才带爸爸来?”
父亲也听到了医生说的话,脸上掠过一阵红晕,毕竟是生死大事,再洒脱,依然受到冲击。
一周之后,正式的检验结果报告出来,我们没有遇到上苍格外的恩宠。一阵匆忙之后,当时的外科名医魏达成先生为父亲动手术,魏医师的父亲魏火曜,前台大医院院长,也是父亲早年便熟识的好友。
预定九点推进开刀房,我下了当时在中广主持的“早晨的公园”节目,刚刚八点多,便赶到医院,却在走廊上遇到正被护士推向开刀房的父亲,他已经给麻醉得迷迷糊糊了。要是我没有赶到,父亲身边就一个亲人也没有。继母是后来才到的,家里几个孩子,要她怎么早来?何况她动作从来就不利落。
在开刀房外等了好几个小时,不免想到:要是父亲在手术台上怎么样了,而我又再晚一点点,岂不就此天人永隔?
手术很成功,魏医师给我看那一块割下来的胃,比巴掌还大,我想应该根除了吧?魏大夫告诉我,根除已经不可能,以后他要吃什么就给他吃,我无言以对。
原先他要印的稿子还来不及处理,我把稿子先送去给父亲早年的学生、现在也已经当了教授的人看一看,也顺便问问有人可以为我印吗?结果得到了个很荒谬的答案:这是父亲早就发表过的论文。
毫无疑问的,我想父亲已经开始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父亲自己是不会知道的,继母也无从知道,只见他一天到晚睡睡睡的,有些烦。三个孩子已经够她烦的,经济问题渐渐无法承担,而她连一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想来也很苦。父亲不知道怎么搞的,极端害怕台大会把他从这个屋子里赶出去。就我所知,当年曾经向日本的足立教授价购了此屋,他们的屋子都是买的,姑丈姑妈的房子也是买的,产权完整,否则不可能自行卖给了陈果夫。但是后来,他自以为做了个非常聪明的决定,他把整个院落都送给了公家,理由并不是以为马上就可以“反攻大陆”回家乡。记得那个时候我已读高小了,那一天,他从台大回家,非常得意地跟全家宣布,从此以后,用不着付税了,房子照住,坏了他们还会来修,他得意得要命,还会哈哈大笑,在那一刻,看来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聪明。
日本太太再也不是战前日本女子的风格,会永远对她的男人毕恭毕敬,侍候得周周到到,这对父亲是一个意外。前所未有的强制退休,经济压力忽然沉重,又是个意外。在七十岁上下一连得了三个孩子,证实他的身体不错,他相信自己能得百龄之寿,身边的人都觉得不会太离谱,而却以八十岁过世,也是个意外。一连几个负面的意外,就要了我老爸的老命。只有一个意外,就是他自己没感觉到的:老年痴呆症。
有一天,一位白发的老学生把他送回了家。他出门买豆腐,那是他每天例行要做的事,早餐有块热豆腐,酱油加点儿葱花儿,是他莫大的享受。离家只有最多十分钟步行的路程,他却七转八转不知道转到了哪儿去了。马路上一个茫茫然的老人,居然让他的老学生发现了,那不是老师吗?他上前打招呼,父亲却很不好意思地慢慢儿问他:“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不久之后,父亲已经禁不住大小便,继母在照应孩子精疲力尽之余,还要为他收拾床褥,自然对他有许多焦躁与埋怨。有一天,我只是想回去看看他,没想到只见他苍白着面孔,一脸密密的皱纹,笑起来都透着酸楚,我这才知道他已经几乎无法进食,他还说他没事,故意站起来转了两圈,举了举手,要我相信他依然硬朗,他是怕我操心。我当场就说爸我们走吧,爸,让我带你去医院吧!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回家。
未解的公案
到了台大医院,先挂了急诊,再找一个角落,安顿在担架床上。买了几包卫生纸当枕头,我们俩等了一天一夜。急诊室里病患川流不息,大呼小叫,人影幢幢,脚步杂沓,我们父子二人都没有什么所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