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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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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子,整个地甩了出来,好可怕。空中小姐爱理不理的,一个比一个神气,发给我的餐点里有一只冰冻的鸡腿,上面结的霜都还未解。但这也是我的祖国啊。

飞机终于在一个破旧的机场落地,就是今天美轮美奂的首都机场同一个地方。小得可怜,只有一个行李轮转台,用推车还要付租金。我戴着一顶宽边草帽,后来母亲说,她一看到戴帽子的,就知道一定是我。大概这也是母子连心。

母亲早在三个多小时之前就到了机场,早早地在门边占了个好位子,依现在的说法,她要在“第一时间”看到我。她立定在门边的位置,三个小时,一动未动,用她仅有的一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只有母亲才做得到,恋人也无法相比。

我有点手足无措,在跟着母亲、弟弟出机场之际。计程车好小,很勉强挤进了三个人跟行李。那一阵,新闻媒体上常有一些报道,就是两岸亲人一见面,马上抱头痛哭之种种,我很怕,怕我哭不出来,又怕真哭出来,只好先在电话中说清楚,彼此一定要好好地控制情绪,别哭。

从香港转来的飞机,落地的时间在下午,我没有去牵妈妈的手,她是个陌生人,一位老太太,穿着很朴素,我不太好意思细看她。弟弟也是,没想到个子比我还要高,斯斯文文的,没有一点红卫兵的气味,也没有蹲过十年苦牢的风霜,反倒像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说话慢慢吞吞,动作沉沉稳稳,细皮白肉,那么,我们都得自母系遗传了。

在信里,用文字表达,我很习惯,面对面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说,只觉得,那个遥远的、记忆里穿着有垫肩的西式大衣的时髦女子不见了,跟眼前的这位老太太全不相干。

母亲只在上计程车之前,拉住我的胳膊说了一句话,上海口音,轻声轻气的:

“等一下子,在车上的时候,你什么话都不要讲。”

吓得我真的一路无话。直到崇文门那栋十几层的家门口,刚下车,母亲又说了一句话:

“等一下子,进门之前,什么话都不要讲啊。”

母子重逢,比我们更安静的,大概再也找不到了。我们也没有什么“旧”好“话”,倒是弟弟肚里有许多掌故,国民政府时代的种种,他十分了解,后来方知,他是国民政府时期经济方面的专家。他的最高学历是清华附中,身陷“文革”大难,也没有读完,却能博学多闻,供职社科院研究,在那样的环境中,十分罕见。后来见到更多的大陆远近朋友,我不禁怀疑,他会不会是全大陆最斯文的男子?

计程车司机帮我们把行李搬上楼,才刚探头,说了一句话:

“好宽敞啊!”

我跟着四面看,心里的一句话是:

“好狭小啊!”

原来不到二十坪的屋子,在北京,已经算是大的了。

在北京,可以读到许多台北读不到的书,弟弟有不少藏书,门类广泛,古今俱全,非常合于我的胃口,边读边谈,每至深夜,不亦乐乎。现在他已经是一位政论家,四处稿约演说不断,我至今却依然怀念当时灯下抵掌、纵论古今的快意。

母亲住在十楼,我看到楼梯口有许多已经干枯的花圈,方知原先住在六楼的沈从文先生刚刚过世。进一步又知道,这一栋楼的住户许多都是名人的遗族。徐悲鸿的未亡人廖静文女士,郭沫若的公子、物理学家郭汉英先生,另外李鹏的亲家也住在十楼的另一家。然而除了电梯有人照应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待遇。在我的心目中,沈从文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但是包括母亲在内,看来也就是个邻居而已。曾经遇到张兆和女士上楼来看母亲,张兆和跟母亲曾经是同学,一口徽音,十分温柔,我送了一把从台湾带去的兰花给她,她看了又看,说是干了还可以做成干花。另外听弟弟说,沈从文是在家里过世的,要抬出去的时候,电梯太窄,所以,死后的沈从文,是坐着离开他生前最后住所的。

那个时候台湾来的出门还要用外汇券,所有的东西,都要以外汇券付款,正好是一般人使用人民币的两倍。对此我心理非常不平衡,觉得非常荒唐。除此之外,花钱还要附带许多的配给票,名目繁多。有米票、面粉票、豆票,要是在馆子里点了一味豆腐,就用得着。还有肉票、蛋票、油票,等等。假如要买衣服,不管是内衣还是衬衫,得有布票。票儿小若指甲盖,颜色各异,薄如蝉翅,无论买什么,光有钱不行,还得搭上票才行。而且,在北京的票不能在南京用,各处有各处的票,人民因此很难自己到远处去,应该也达到控制人口流动的效果。另外让我吃惊的是,到了饭馆,点的菜很少都能照我的意思,三样菜总是有一样不是我点的,要是提出异议,跑堂的只一句:

“不是一样吃呗!”

与母亲重逢之后(摄于北京植物园)

邀约八十七岁的母亲南游,在杭州西湖柳浪闻莺处,桃花盛开,碧柳如烟,母亲与妻子晓清同摄。

这就能堵住我的嘴,十分有效。有的饭馆要客人自己去端菜,手脚也要快,慢了就让别人端了去。碗筷油腻腻的,先要自己去拿,然后自己去洗。菜一上桌,蚂蚁就得到了消息跟着上来,这是在东来顺的见识。买食物都不准挑,由售货员拿给你。他们说你挑完了剩下的给谁啊?根本就没有货物分级的观念。国营市场常常连包装都没有,买了个大大的猪头肉,只得顶在自己的脑袋上,一路吆喝着:“让啊!让啊!”好让他挤出去。计程车明明没人,没有一部愿意停下来载客,因为每部车都是国家的,每个司机都拿一样的薪资,谁也不愿载客。这比《镜花缘》、《格列佛游记》跟辛巴达七航妖岛所见都不遑多让,非常古怪。我们天天讲“反共抗俄”,总是说人家怎么水深火热,怎么吃草根树皮,却未曾一见,只是,这些古怪,大概蒋经国也没有想到吧?政治制度好还是不好,要从生活来看,国家主义民族主义都不该是重点。

但是更有意思的是,二十年不到,这里却能脱胎换骨,许多原来他们拚了性命,流了无数鲜血去维护的价值观念,顾盼之间,弃之若敝履,发展得金碧辉煌,连台湾都要期待他们的眷顾,等着大陆同胞拯救的大有人在。这也真是天大的意外。与其说是政权多么能干,不如说汉族那变幻莫测的身段,真乃世间之仅有。

到北京才三天,听说母亲很久都没有出门了,就决定一伙儿去承德走走。我问承德远吗?弟弟说不远,那么有多近?他说火车八个小时就到了。八个小时!我们都到了吕宋岛了。我知道,现在可是在一个大国了。

我们住在承德的一处公家招待所里,停留在承德的那几天,每天,不论什么时候,母亲会随时地忍不住痛哭,特别是回到居停的招待所之后。我这才明白,原来该哭就一定得哭出来,昨天没有哭出来,今天也要哭出来,今天不哭,那么就明天哭。四五十年前没哭出来,四五十年后,只要尚在人间,还是要哭出来,连本带利地哭。八十岁的母亲哭得好惨,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年纪的老太太哭得那么凄惨。她的哭并没有让我太伤心,反而觉得害怕。虽然说是重逢,其实与初会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我们母子分手的时候,我才五六岁,并且在那几年里,有记忆的时间跟她在一起的极少,当然没什么特别印象。可以讲我一见到的母亲就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下子越过了母亲的青年、中年与盛年,我们没有共同的记忆,所以初见面也是客客气气的,实在无从抱头痛哭,陌生感一直到回北京三五次之后,才渐次消除。现在见了她就自自然然地会搂着她说话,那是费了许多光阴慢慢暖化了的状态,我原本就没有跟亲人亲昵的习惯。她太老了,日子当然有限,我哄哄她让她高兴一点儿,也是理所当然。

她有许多种的哭,有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手背捂着眼睛,只管流泪。有时饮泣继而痛哭,也会躲到洗手间里吞声而泣。那几天她看起来没有多么高兴,但是情绪发泄一番是必要的。几十年了,不可能只为了母子相逢而哭,她经历反右的冲击,是很老资格的“反革命分子”了,到了“文革”,那样的知识分子不受罪是不可能的。她之再婚依然不幸,因为章乃器先生在与她相识之前,是曾经有一个已离婚的家室。她与章先生婚后得一子,也可以稍慰于心了吧?没料到这个身边唯一的儿子,却因为出身不好,又有了十年之久的牢狱之灾。在此同时,她被政治迫害逼出门墙,打成扫街妇,以极为微薄的工资,不但要应付自己的生活,还要节省下来作为探监的车钱,还有给弟弟在里面的开销。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痛苦,她忍了好多年,在见到了暌隔四五十年的亲生儿子之后,便一发地倾泻而出,哭到欲罢不能。

弟弟跟我讲过一段母亲与他的故事。

从北京到延庆,现在很方便,车子也很好坐,但是三四十年前可不一样,要好几个钟头。特别是在秋冬之季。延庆是北京最北面的县份,秋冬之季格外寒冷,后来每年的冰雕展就在延庆的龙庆峡举办。母亲为了要老远地去探监,清晨四点不到就起床准备,把各项杂事处理好之后,赶紧烧一锅热水,用来泡脚。天寒地冻,一会儿水就凉了,继而烧上第二锅第三锅,把双脚双腿都浸得暖暖的,这才上路去赶头班汽车。腿脚因为浸泡过热水,就不至于还没有到达便已冻成一对冰棒。想象得出这一路来回有多么辛苦。

有一次,又到了可以开放探监的日子,在里面的弟弟却得了重病,母亲一点都不知道,还是照样地老远来看儿子。监狱里的医疗已经无法处理弟弟的病,而我弟弟病得气如游丝,无法行走,只是维持了一点意识而已。弟弟让人用担架抬着,到了监狱大门口,却看到母亲远远走过来,他一时十分踌躇,要打个招呼呢还是不打招呼?打招呼的话,让母亲触景生情,不免伤心。不打招呼呢?又可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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