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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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奶汗起了变化,小孩子吃着准不相宜,说不定有终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领这孩子。一口闷气胀得肚子都渐渐大了,吃东西没胃口,四肢乏力,请医服药,同时阿凶只能由婆婆帮着带领。医生一星期前才证明她不是病,是怀近四个月的孕。二奶奶腆着颤巍巍有六个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么一着,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么把戏。只好哄你那位
糊涂,什么臌胀,气痞,哼,想瞒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这这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忙得方老太太应接不暇,那两个女用人也乘机吵着,长过一次工钱。
方豚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钉人有暇,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西医。豚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这不高兴险的要发作起来。可是西医说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里的奇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豚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验方新编》对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士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说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豚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可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息。”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
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汶网//。。]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豚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
借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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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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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南人地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把饼干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着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生道:“房舱也够舒服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脚。辛楣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道:“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老先生一人一张,我们年轻人应当苦一点。”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
晚饭后,船有点晃。鸿渐和辛楣并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椅子上。鸿渐听风声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孪生的景色,感慨无穷。辛楣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忽然说:“鸿渐,我有一个猜疑。可是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对,反而证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说——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觉得要和顾都在撒谎。五张大菜间一定全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凭空造出这许多话来。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拦着要去办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没提起票子难买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会派人去办。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他们捣了鬼,还要赚我们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对。要省钱为什么不老实说?我们也可以坐房舱。并且,学校不是汇来每人旅费一百元么?高松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