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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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贴在窗户上,望着大街上的情景。那时父亲还没叛逃,但已经开始夜不归宿。我悄悄地挺起身体,目光从母亲身侧穿过窗棂,看到牛贩子们拉着他们的牛,悄无声息地从大街上滑过,刚刚洗刷干净的牛闪闪发光,好像刚刚出土的巨大彩陶。如果没有沸腾的狗叫声,眼睛看到的一切简直就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即便有了沸腾的狗叫声,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看到的情景也像一个美好的梦境了。尽管我们村子里有好几家小饭店,但牛贩子们从不住店,他们直接将牛牵到打谷场上等待天明,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有几个风雨之夜,小饭店的主人曾经前来拉客,但牛贩子们和他们的牛就像石头雕像一样在风雨中苦熬着,任你满口莲花,他们也不动心。难道就为了省几个住店钱吗?绝对不是,据说这些神秘的家伙卖完牛进城后,一个个花天酒地,将腰包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才买上一张慢车票回去。他们的习惯和派头与我们熟悉的农民大不一样,他们的思想方法与我们熟悉的农民更不一样。我少年时不止一次听村子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感叹道:嗨,这是些什么人呢?这些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是啊,这些家伙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他们弄来的牛有黄牛有黑牛,有公牛有母牛,有大牛有小牛,有一次还弄来了一头奶子犹如大水罐的白花奶牛,我父亲在估这头奶牛时颇费了一些周折,因为他弄不太明白牛的奶袋子该算肉还是该算下货。
牛贩子见到我父亲,都从短墙边上站了起来。这些家伙大清早地就戴上了贼光镜子,看起来有几分恐怖,但他们的嘴边上挂着笑纹,说明了他们对我父亲相当尊重。父亲把我从脖子上卸下来,蹲在离牛贩子十几尺远的地方,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剥出一支变形潮湿的烟卷儿。牛贩子们将自己的香烟投过来,十几支香烟落在父亲的面前。父亲将投过来的烟卷儿收拢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牛贩子们说:妈了个巴子的老罗,抽吧,几支烟卷儿怎么能收买了你?父亲微笑不答,还是抽自己的劣烟。村子里的屠户们三三两两地走来,他们的身体似乎都洗得干干净净,但我还是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儿,可见即便是牛血猪血,也是洗不干净的。牛们也嗅到了屠户身上的气味,它们挤在了一起,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几头年轻的牛屁眼里往外蹿屎,几头老牛看样子还很镇静,但我知道它们是强做出的镇静,因为我看到了它们的尾巴紧紧地缩了进去,极力控制着不拉稀,但它们大腿上的肌肉在颤抖,就像微风从平静的水面上吹过去一样。农民对牛的感情很深,杀牛,尤其是杀老牛曾经被视为伤天害理,我们村子里那个女麻风病人,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村头上的公墓里大声哭叫,她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不知道是那辈子祖宗杀了老牛,让后代儿孙得了报应。牛是会哭的,那头曾经让我父亲困惑的老奶牛被屠宰时,前腿一屈就跪在了屠户面前,两只蓝汪汪的眼睛里流出了大量的泪水。屠户见状,攥着屠刀的手顿时软了,许多关于牛的故事涌上他的心头。屠刀从他的手里滑脱,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他的双膝一软,竟然与老牛对面相跪。然后那屠户就放声大哭起来。从此那屠户就放下屠刀,立地变成了一个养狗的专业户。人们问他到底为了什么跪在牛前大哭,他说,从老牛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死去的老娘,也许这头牛就是自己的老娘转世。这屠户姓黄名彪,改行成了养狗专业户后,一直养着这头老牛,就像一个孝子奉养自己的老娘亲一样。在野草茂盛的季节,我们经常看到他领着老牛到河边去吃草。黄彪走在前,老牛跟在后,根本不需缰绳牵引。有人听到黄彪对老牛说:娘,走吧,到河边去吃点青草吧。有人听到黄彪对老牛说:娘,回去吧,天就要黑了,您眼色不好,小心吃了毒草。黄彪是个有眼光的人,他刚开始养狗时,受到很多人的嘲笑。但几年之后,就没有人敢再嘲笑他了。他用本地出产的狗与德国种狼狗杂交,生出了既勇敢又聪明、既能看家护院又能帮助主人通风报信的优良品种。县里那些前来调查黑心肉的干部或是记者什么的,离村子三里远,狗就嗅出了他们的气味,然后就狂吠不止。屠户们得到警报,立即坚壁清野,洒扫庭除,让那些干部、记者之类的,拿不到任何证据。曾经有两个晚报记者化装成不法肉商潜入村子,妄图揭开我们这个大名鼎鼎的黑肉庄的黑盖子,尽管他们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猪油洒了牛血,欺骗了屠户们的眼睛,但终究瞒不过狗们的鼻子,几十条黄彪培育出来的杂种狗追着这两个记者的屁股从村子西头咬到村子东头,终于咬破他们的裤子,使他们的记者证从裤裆里掉了出来。我们村子的黑心缺德肉之所以能够源源不断地生产但是从来没让有关部门抓住把柄,除了有关部门的腐败之外,黄彪实在立下了大功劳。他还培育出一种菜狗,这种狗都是傻大个子,智商很低,见了主人摇尾巴,见了入户盗窃的小偷也是摇尾巴。这种狗因为头脑简单,心地善良,所以就能吃能睡,长膘特快。这样的肥狗供不应求,刚刚生下来的小狗就有人上门来定购。距我们村子十八里有一个朝鲜族同胞聚居的花屯,他们天下第一等地喜食狗肉,喜食必然善做,他们把狗肉餐馆开到了县城、市城甚至省城。花屯狗肉大大有名,而花屯狗肉的有名,很大程度上得力于黄彪提供的优质原料。黄彪的狗肉煮出来除了具有狗肉的香气外还有小牛肉的香气,其原因在于,黄彪为了加快母狗的繁殖速度,小狗生出十几天就强行断奶,然后用牛奶喂养。牛奶当然来自那头老奶牛。村子里那些坏人看到黄彪发了狗财心怀嫉妒,便恶语攻击:黄彪黄彪,你把老牛当娘养,好像是个大孝子,其实你是个虚伪的家伙,如果老牛是你的娘,你就不应该挤你娘的奶水喂小狗,你用你娘的奶水喂小狗,你娘岂不是变成狗娘了吗?而如果你娘是狗娘,你不就成了狗娘养的了吗?而如果你是个狗娘养的你不也成了一条狗了吗?——坏人们的车轱辘话把黄彪问得直翻白眼,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抄起生了锈的杀牛刀,对准那些坏人刺去,坏人们见势不好,撒腿就跑,但黄彪新娶的小媳妇早已把那些狗放开,智商不高的菜狗们在智商很高的杂种狗们的率领下,一窝蜂般地去追赶那些坏人,在曲曲折折的街巷里,很快就传来了坏人们的尖叫和狗们的狂叫。黄彪美丽如花的小媳妇哈哈大笑,黄彪则搔着脖子傻笑。黄彪的媳妇皮肤雪白,黄彪皮肤漆黑,两口子站在一起,黑的显得更黑,白的显得更白。黄彪没和小媳妇结婚之前,经常在半夜三更时分到野骡子的后窗户外唱歌,野骡子就说:兄弟,回去吧,我已经有人了,但是,我一定帮你找个好媳妇。这个曾经在一家路边店打过工的小媳妇就是野骡子帮他找的。
屠户们进场之后,交易就开始了。他们围着牛转来转去,一时好像拿不定主意该买哪头;但只要有一个伸手抓住了某头牛的缰绳,所有的屠户就会在三秒钟内抓住牛的缰绳。闪电般地,所有的牛就统统找到了买主。几乎不会发生两个屠户抢买一头牛的情景,如果有这种情况,他们也会用飞快的速度解决。在一般的情况下,同行是冤家,但我们村的屠户在老兰的组织领导下,变成了一个团结友爱、共同对敌的战斗集体。老兰通过向屠户们传授注水法建立了自己的威信,暴利和非法把这些人聚合到了一起。当屠户们抓住了牛缰绳之后,牛贩子们才懒洋洋地靠拢过来,然后,牛贩子和屠户一对一地谈质论价,争论不休。自从我父亲的权威确立之后,他们之间的争论就变得无足轻重,渐渐地流为形式和习惯,最终一锤定音,还得靠我父亲。争论一阵后,屠户和牛贩子就成双成对的,拉着牛,走到我父亲面前,宛如去镇公所登记婚姻的男女。但那天的情况有点特殊,屠户们进场之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进牛群,而是在场边逛来逛去。他们的脸上挂着一种心领神会的微笑,让人看了后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当他们从我父亲面前经过时,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后边隐藏着的东西更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只要时机成熟就会爆发。我胆怯地偷看着父亲的脸,他还是像往常那样,麻木不仁地抽着劣质烟卷;牛贩子们扔过来的好烟整齐地摆在他的面前,他一根儿也不动。往常里这些烟他也一根儿不动,等到交易结束那些屠户就会把地上的烟捡起来抽掉。往常里屠户们抽着从地上捡起来的烟,夸奖我父亲的廉洁公正。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老罗老罗,如果全中国的人都像你这样,共产主义早就实现好几十年了。我父亲笑着不说话。每当这时刻我的心里就骄傲得厉害,并且经常暗下决心: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牛贩子们也发现了那天的反常气氛,他们把目光往我们父子这边投过来,也有的冷静地观察着转来转去的屠户们。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什么似的,就像一群耐心的观众,等待着好戏的开场。
第七炮
门外的雨声渐渐稀落,闪电和雷声也退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看到院子里积存了很多雨水,淹没了卵石砌成的甬路。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绿色的和黄色的树叶,还有一个塑胶充气玩具。那物四脚朝天,看样子好像是一匹小马。雨点越来越稀,直到没有。一阵风从田野里吹来,摇撼着银杏树冠,哗啦啦一阵响,银灰色的水线仿佛用筛子筛下来的一样,将积水激得千疮百孔。那两只野猫,从树干半腰的树洞里探出头来,叫几声,又将头缩回去。我听到从树洞里传出微弱而不健全的小猫叫声,知道在大雨倾盆的时刻,缺尾巴的母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