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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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骡子姑姑煮出来的猪头肉味道特别,不但在村子里享有盛誉,那些馋嘴的食客们还把她的名声传播到了十几里外的乡镇,连专为镇上官员办理饭食、肩负着重担的老韩,也隔三差五地来到这里,未曾进门先吼一声:老野!——野骡子姑姑赶紧地跑出来,一口一个韩大哥地叫着,十分的亲切。——煮上了没有?给留半个。——煮上了,煮上了,一会儿就好,您先喝着茶等会儿。野骡子姑姑手脚麻利地倒茶、点烟,满面都是笑容——市里来人啦,他们就吃服了你这一口,花市长还说要来会会你呢,老野,你的运气就要来了,听说了没有?花市长的老婆得了绝症,没有几天熬头了,等那位闭了眼,没准就把你娶过去填了房,等你发达了,成了市长太太,可不许不认识咱老韩了啊!——父亲沉重地咳嗽着,仿佛要借此唤起老韩的注意。老韩果然就看到了父亲,瞪着两只鼓凸的大黄眼骂道:罗通,妈拉个巴子的是你?妈拉个巴子的怎么会是你?——妈拉个巴子为什么不可以是我?父亲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他。老韩在父亲的回骂声中,原先绷着的、似乎怒气冲冲的脸反倒松弛了,笑着,龇出一口白得像石灰一样的牙,阴阳怪气地说:当心啊,你个二流子,野骡子是块唐僧肉,多少人想着呢,你一个人独占了花魁,小心大家伙把你的鸡巴割了去!——野骡子姑姑恼怒地说:你们,都给我闭上臭嘴,别拿我当开心的果子、下饭的咸菜,惹恼了老娘,把你们一个个全都劈了!——好厉害的婆娘!老韩道,才刚还一口一个大哥叫得蜜甜,一调腚就翻了脸,你也不怕把老主顾得罪了?——野骡子姑姑用铁抓钩把半个煮好的猪头抓出来。猪头上挂着一层酱红的浆汁,发散着扑鼻的香气。我直着眼睛盯着猪头,口水不知不觉地流到了下巴上。野骡子姑姑把猪头放在熟肉案板上,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手里耍了一个花,啪的一声,剁下了一块拳头大的肉,用一根铁签子插起来,举着,喊我:小通,给,馋猫,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老野,那不是给我留的吗?老韩急了,嚷嚷起来,花市长点名要吃你的肉呢!——什么鸡巴花市长、草书记,他能管着你,但他能管着我吗?——你厉害,你厉害,我投降,我认错,行了吧?老韩说,赶快给弄几张荷叶包起来,不骗你,真是那个花市长来了呢!——你那个花市长与我的干儿子比起来算什么?屁味!对不对?儿子,野骡子姑姑亲切地问我。我哪里有空去回答这样无趣的问题。——好啦,屎味,屎味行不行?老韩说,那个姓花的市长是屎味,咱们不他,行了吧?姑奶奶,求您赶快把肉给俺弄上吧,老韩提起穿在腰带上的手表,瞅瞅,着了急,说,老野,咱们也算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您可别把我的饭碗给打了,咱一家老小还靠着这个差事吃饭呢!——野骡子姑姑几下子就把那半扇猪头剔了骨,冒着烫手的痛苦,嘴巴里咝咝地,手指头灵活地跳跃着,将那半个猪头片开,但还保持着猪头的形状,用一摞绿荷叶包裹了,外边用马莲草捆扎起来,往外一推,说:快滚,去孝敬你那些爹去吧!——如果母亲想煮出野骡子姑姑那样的猪头肉,还必须加上一匙子捣成细末的明矾,这也是她的秘密配方,在我的面前,野骡子姑姑不保密——但母亲什么调料也没加就把锅盖扣上了,白水煮猪头,这怎么可能好吃!但毕竟是猪头,而我,毕竟是一个十分喜欢吃肉而又多年没捞到吃肉的少年。
灶火熊熊,十分兴旺。火光映红了母亲的脸。松木劈柴含油,好烧,耐烧,不需频繁添加。母亲完全可以离开锅灶去干一些别的事情,但是她不离开。她就那样沉静地坐在灶前,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盯着灶膛里千变万化但又万变不离其宗的火焰,眼睛呢,闪闪发光。
锅里的水似乎有了一点动静,断断续续的吱吱声,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我坐在门槛上,听到坐在我身边的妹妹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就看到她张大的嘴巴,和嘴里那些白色的小牙。
母亲没有回头,冷冷地对父亲说:
〃让她睡吧。〃
父亲抱起妹妹,拉开门去了一趟院子。从院子里回来,妹妹的头已经伏在了父亲的肩膀上,并且发出了细微的鼾声。父亲站在母亲的后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母亲说:
〃被子、枕头都在炕头上堆着,先让她盖那床蓝花的吧,等明天再另给你们做。〃
〃真是太麻烦了……〃父亲说。
〃你唆什么?〃母亲说,〃别说是她,即便你去大街上捡来一个私孩子,也不能把她放在草窝里睡吧?〃父亲抱着妹妹进了里屋,母亲突然对我发起了火,〃你不去撒尿睡觉还在这里熬什么?文火焖猪头,你能等到天亮吗?〃
我的眼皮顿时发黏,思维进入迷糊状态。野骡子姑姑煮出来的风味独特的猪头肉,似乎就在空中飘着,一片追赶着一片,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往我的眼前降落。我站起来,问:
〃我睡在哪里?〃
〃你能睡在哪里?〃母亲说,〃平时睡在哪里,现在就睡在哪里!〃
我眯着眼走到院子里,雪花降落到我的脸上,使我清醒了不少。屋子里的火光把院子映照得很亮,雪花飘舞的形态看得清清楚楚,十分美丽,简直是梦——在这个美好的梦境中,我看到,我家的拖拉机满载着货物,歪斜在院子里,白雪已经遮盖了那些破烂,使拖拉机像一个古怪的大物。白雪还覆盖了我的迫击炮。它显露着部分钢铁的颜色,保持着炮的形状,炮筒子指向昏暗的天空。我坚信这是一尊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的迫击炮,只要有了炮弹,它随时都可以发射。
我进了屋,爬上炕,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脱成了一个光腚猴子,钻进了被窝。我的冰凉的脚触到了妹妹热乎乎的身体,感觉到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赶紧把脚缩起来。我听到母亲说:
〃好好睡觉,明天早晨起来吃肉。〃
听母亲说话的腔调,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灯光慢慢地暗了,只有灶膛里的火光,在外间屋里抖动着。房门也轻轻地拉上了,但狭窄的门缝,把灶膛里的光集中起来,投射到里屋的柜子上。一个模模糊糊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缭绕着:母亲和父亲睡在哪里?难道他们要彻夜不眠地煮猪头吗?这个问题使我难以入睡,不是我故意偷听,是我睡不着,我用被子蒙着头,但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下这么大的雪,明年会有个好收成。〃父亲说。
〃你的脑筋该换了,〃母亲冷冷地说,〃现在的庄户人不是从前了。从前的庄户人从土里刨食吃,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锅里有馍,碗里有肉;风不调雨不顺,庄稼歉收,锅里汤,碗里糠。现在,但凡不呆不傻的,没人再去地里受罪。汗珠子浇透十亩地,赶不上贩卖一小拖猪皮……其实你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我还对你说这些干什么。〃
〃都不种地也不是个事……〃父亲低沉地嘟哝着,〃农民嘛,种地才是本分……〃
〃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母亲嘲弄地说,〃早些年你在家时,也没有下过几天地啊,这次回来,要改邪归正当农民了?〃
〃除了种地,我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父亲尴尬地说,〃估牛,显然是不需要了,要不,我就跟着你们收破烂吧……〃
〃不能让你收破烂,〃母亲说,〃你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干这种事要没脸没皮,半偷半抢。〃
〃我出去折腾了这一番,还有什么脸皮?你们能干的我也能干。〃
〃我不是那号糊涂女人,〃母亲说,〃你也回来了,房子也有了,我和小通也不收了。不过你要走我也不拦你,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留不住心就不如不留……〃
〃我的心里话上午就当着孩子们的面对你说了,〃父亲说,〃我混惨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用狗皮蒙着头回来找你,你收留我,我感激不尽,到底是发小的夫妻,打断骨头连着筋……〃
〃真是出息了啊,〃母亲说,〃几年不见,磨练出来这样一张甜嘴……〃
〃玉珍,〃父亲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我欠了你的,往后就给你当牛当马吧……〃
〃还不知道谁是牛马呢,〃母亲说,〃没准哪天又跟着个野驴野马跑了……〃
〃你不要往我最痛的地方戳嘛!〃父亲说。
〃你也知道痛?〃母亲愤愤地说,〃我在你的心里,连她的一根脚趾头都不如……〃母亲抽泣起来,喉咙呼噜呼噜地响,〃有多少次,我把绳子都搭到梁头上了,不是有个小通牵挂着,有十个杨玉珍也死光了……〃
〃知道,我知道……〃父亲艰涩地说,〃我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可能是父亲的手伸到了母亲身上,我听到母亲压低了嗓门说:
〃你别动我……〃
但父亲的手肯定没有拿开,要不母亲就不会说:
〃你去摸她吗,摸我这样一个半老婆子干什么……〃
浓烈的肉香从门缝里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第十六炮
东城的游行队伍,领头的是一辆巨型卡车改装成的彩车。车头是一个米黄色的喜笑颜开的巨大牛头。我自然知道这画面的荒谬。肉食节游行中出现的所有的动物图像,象征着的都是血腥的屠戮。我见多了被宰牲畜们那哀怨的表情,听多了它们临终前的哀鸣。我知道,现代人讲究文明屠宰,给即将被屠宰的动物洗热水澡,放轻音乐,甚至给它们进行全身按摩,把它们催眠了,然后突然一刀,要了它们的命。我看到电视节目中在赞扬这种〃文明屠宰〃,说这是人类的重大进步。人类已经将仁爱之心施加到动物身上,但还在发明杀伤力巨大、让人不得好死的武器。越是杀伤力巨大、越是让人不得好死的武器越是先进武器,也就越能卖大价钱。我虽然还没进入佛门,但是我已经意识到,人类的许多言行,严重地违背了佛家的精神。大和尚,我说的对吗?大和尚脸上浮现出笑意,不知是在肯定我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