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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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凤河对他这个兄弟远也不是近也不是,从他记事起,凤池就没好好干过什么正经事业。刚刚成人,不知拜什么人为师,或者无师自通,到外面转悠了半年回来,干起看风水神汉的行当。
捎带给人看病,请神,当地人称这类人间的“准神仙”为“阴阳”。
苏凤池的“阴阳”干到一九五八年形势就有点不妙。“解放思想,破除迷信”的口号震天价响,装神弄鬼,当然在破除之列,苏凤池的活动就转人了地下。“四清”那会儿,受点打击,并没有使他彻底改弦更张。只有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才真正偃旗息鼓,并且被当作货真价实的牛鬼蛇神斗而又斗,洗手不干了。
大气候上拨乱反正,苏凤池的小世界倒行逆施,拨正反乱,他的“阴阳”又旺盛起来。田耿拿他毫无办法,因为如今不时兴“四大”,更不搞阶级斗争,连芨芨滩惟一的地主刘玉计都早就摘下了帽子,跟广大贫下中农平起平坐了。他苏凤池也算不了什么人物。
庄户人的脑瓜,可没有随着生产方式的前进而前进啊,苏凤池的“事业”日益发达,有广泛群众基础,渐渐真的成了红烽一个小有名气的角色。
听前辈人说,苏凤池“出师”后,使他在人生的道路上举足轻重的行动是为刘玉计的父亲操办丧事,并且立了块碑,刘玉计的父亲是什么参议,算芨芨滩的一个名人,苏风池到处自我吹嘘,借名人出名,渐渐成了气候。“文革”期间,水成波带领一群“红卫兵”把碑扳倒,逐渐被流沙淹没。
这是苏凤池的“成名作”。
从此,他成了闻名遐迩的“阴阳”。
他是个刮野鬼,至今光棍一条,包的地都又给了苏凤河,一年下来,保证供应口粮,他并不缺钱花。
苏凤池在李家东面的一间孤房里安身,平时也不锁门,他没有什么怕丢的东西,三天两头到哥嫂这边“钉锅”——吃混饭,他的那个家,锅清灶冷,一年没有几天冒烟。
懒人自有懒命也有懒骨头,十冬腊月,他在没有烟火的屋里竞能安然入梦。
公社的大锅饭取消了,从根本上解放了苏凤池,李虎仁或者刘改兴,都失去了约束他的法力。
他早就“放开”了,他没有什么长远计划,也没有任何短期打算,刨一爪子吃一口,逍遥自在。
在“新时期”,使他声名鹊起的,还是引弟事件。
原来,他只不过小打小闹,自从发生了引弟那件事,他就“大干快上”,并且把生意干到城里去,原来,城里人也买他的账。
天时地利人和他占全了。
今年开春,苏凤池到城里转了几天,给几家有疑难杂症的人请神下仙,据说效果相当好,不但挣了票子,还混了个油嘴头子。
芨芨滩不通公共汽车,到乡政府下了车,还得步行七八里才能到家。
他那天乘末班车到了乡里,时近傍晚,正好乡里开春播会议,刘改兴一眼看到他,本乡本土的人,就招呼他吃会议上的饭。苏凤池也不推辞,而且放怀狂饮,等他离开乡里时,醉意阑珊了。
夜色相当好,月亮明明的,天幕白白的,苏凤池心绪开朗,东倒西歪,还抖着山曲。
河套的白面南梁外的糕
乡政府的烧酒实在好
他笑了一气,自我表演接着进行。
梁上的骆驼粱下的羊
芨芨滩住的好姑娘
…………
苏凤池不了解人家大地方有了“卡拉OK”,他自鸣得意的独唱并不新鲜了。
从乡里回来的路,本来从大队部那一排空房前边经过,在酒精的驱使下,苏凤池走到房后的树林里,穿过树林,他一举目,发现自己离白茨圪旦不远了。
在清幽的月光下,万籁俱寂,沉郁的白茨圪旦呈现出阴森与恐怖。
苏凤池不免有点紧张,酒也散发了一大半。他小便紧了,就背对白茨圪旦放水,方便完系裤子时,忽然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人影,从白茨圪旦里飘荡出来,一路飞似的向他这边撞过来。
苏凤池大吃一惊,两条腿自然而然地发软弯曲跪倒,口中念念有词,“白茨大仙……”
那个“白茨大仙”一直来到他面前,才突然收住奔跑,掩住嘴,惊骇地“啊”了一声,绕过他继续往下跑。
苏凤池一怔,他听出来,显然是不折不扣人的惊叫,悄悄转过脸嘹去,认出是引弟。
他惊疑地站起身,当机立断,大步追过去,并且高吼二叫:“引弟,你跟上鬼了! ”
试想一个神志正常的女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咋敢到这儿来?
引弟跑得发了狂,苏凤池紧追不舍,来到李家院子,引弟一跤绊倒,趴在地上喘息,面如死灰。
苏凤池的出现,惊动了李虎仁一家,宝弟住在城里他大姐招弟那儿,家里只有老两口。
狗在狂吠,李虎仁和老伴惊慌地出来,愕然无语。
苏凤池简明扼要地把过程说了:“引弟跟上白茨大仙了,老兄弟,不请请神,要有血光之灾! ”
引弟妈把女儿扶抱起来,引弟双目紧闭,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是,不是……”
她忽然惨惨地笑了:“哈! ”
李虎仁对苏凤池的话将信将疑,但他忽然两道浓眉毛拧成了个死圪塔,对“阴阳”说:“唉,真是家门不幸,老苏,就请你给她破一破哇! ”
说完,怫然而去。
第二天,苏凤池手仗桃木剑,在李家院子里为所欲为乌烟瘴气,哄动了几十号男女老少围观。
被捆在椅子上的引弟痛哭不已,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申辩:“我不是,不是……”
苏凤池的木剑在她身上乱砍。精疲力竭,痛苦绝望的引弟渐渐失了声息。
苏凤池指示李虎仁:“关上七七四十九天,妖气才能散尽! ”
引弟就这样失去了自由。
苏风池的胡作非为受到了刘改兴的严厉斥责,声言要把他扭送公安局,苏凤池在刘改兴刀刃似的目光逼视下龟缩了,借口给大青找对象,跑到城里去了。
“狗日的,咱们走着瞧! ”他对刘村长咬牙切齿。,
不过,苏凤池的名声倒张扬大了,因为引弟是红烽名人李虎仁的闺女。
那会儿,村支书田耿病在家里,刘改兴向他汇报,他只不关痛痒地甩出一句淡话:“胡球闹。”
刘改兴又去劝说李虎仁放开引弟,这位前大队长不冷不热地说:“这是我的内政,刘村长最好不要干涉! ”
到底在政治舞台上混得久了,出口便是外交辞令。
刘改兴愤愤地走回去,他的确无能为力,闺女是人家的,该咋说?
在城里苏凤池活得很自在,手里头还有点钱,就买了一条钢花烟,作为送给哥嫂的礼物。
他回到村子里时,天已经晚了,进了凤河的院子正好他哥从外面回来。
“凤池? ”
“哥! ”
兄弟俩的招呼完成了,凤池跟在哥后面走进昏昏暗暗的屋子,大青妈正在扫炕,为了节省灯油,她准备睡觉了。
“嫂! ”凤池叫了一声,把烟擂在凤河手中:“没别的东西,当烟叶子抽哇! ”
大青妈把笤帚放下,出溜到地上,迫不及待地问:“他二爹,可有个合适的? ”
凤池坐在炕沿上,接过哥哥递过的烟,对住灯光点上吸了两口才说:“看过几家,人样样还行,就是礼钱太重。”
大青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如今这女子们咋都卖高价了! ”
苏凤池哈哈笑着说:“嫂,这你成了霜地的黄瓜——凉棒了,如今是商品社会了,干什么都得讲个价钱,闺女咋,闺女也有平价议价哩,就跟咱们卖的麦子一样! ”
“他二爹,你不会给咱瞅个平价的呀? ”大青妈不住地摇头,看来,今年冬天办喜事的计划又要吹了。
“难哟,嫂,实在不行,就去四川引一个,听说那里的闺女便宜,生养也冲手,我去过招弟家,嗬呀,人家跟公家脱钩了,自己开了个商店,雇了好几个四川女子。”
“那你去求求招弟,给咱引个路? ”大青妈的脸又亮了,似乎看到了光明。
苏凤河一直只抽烟不做声,他对弟弟的话一向不重视,假话在他口里是真的,真话在他口里是假的,咋信?
“凤池,你,不饿? ”凤河想让他的舌头歇一歇。
“就是! 嫂,你们吃过了? ”凤池把烟头按到炕沿上,明知故问。
大青妈不情愿地说:“二青那个没头鬼,又不知道钻到哪去了! 有两碗稀粥……”
“稀粥? ”苏凤池笑了,“好好,喝了下火,这几天我顿顿不是酒就是肉,心头火雾雾的! ”
大青妈只好把稀粥端给他。苏凤池也不用筷子,转着碗吸溜,不一会儿,就把两碗粥喝完,用黑手背抹抹嘴说:“哥,咱们大青的事,一是抓紧二是认真三要省钱,我熟人多,咱慢慢碰哇! ”
这是两碗稀粥的回报。
大青妈对他已不抱多大指望了。
正说话,大青回来。他干了一天营生渴睡得不行,回来睡觉。
凤池瞥了他一眼:“大青,城里的猪儿子好价钱呀! 一只改良猪儿子,卖五六十块了! ”
“真的? ”大青的精神上来了,有人关心他的事业,他就高兴。
“我问过招弟,人家可闹大发了! 开了一个什么环宇商店。招弟真有两下子,自任经理,服观六路耳听八方,买卖真红火! ”苏凤池不住地啧啧称赞。
大青冒出一句:“那他家宝弟咋回来了? ”
“回来了? ”苏凤池因为自己吹嘘出了纰漏吃了一惊,“他们倒腾羊绒,不是赚了大钱吗? ”
大青不吱声,对他二爹刚才提供的信息也产生了怀疑。
不过,猪儿子看涨,是总趋势,问题在于,有没有那样大的幅度。
苏凤池明白,自己的情报失去了价值,他的谈兴也淡薄了,一连打了几个哈欠,就下地往出走。
走出门又转过脸问:“哥,今年能收多少小麦? ”
“总共有个六千多。”苏凤河告诉他。
苏凤池打着哈欠走到小路上,耳畔还响着大青刚才的话,他一阵茫然,不久前,还在城里看见宝弟西装革履,皮鞋闪亮,满面春风,跟他说话都指手画脚装腔作势带上了“商品味”,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