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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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办公室,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五十四五岁的人,从眉眼上看,正是当年的工作队长。
“金书记? ”他猜测着叫了一声。
“改兴,进办公室谈! ”
出乎他意料,金书记似乎对他的近况很了解,没有一点陌生感。
他跟金如民进了办公室,有秘书给他沏上茶,金如民递给他一支前门香烟。
刘改兴坐在沙发中,金如民坐到写字台后面的椅子里。
“咋地,村长同志,干得还顺手吧? ”金如民笑着说。
这一笑一说,把他的拘谨完全去掉了。
“金书记,你叫我来,不是考察我的吧? ”
他抽着烟说:“我们庄户人,时间可值贵呀! ”金如民笑了。
他吸了两口烟才说:“改兴,你有个大伯叫刘玉谋,对不对? ”
刘改兴万万没有想到,书记同志的话茬牵扯到这上头。他仿佛看到一个死去已久的人又活了一样,首先感到惊骇。
这个名字,刘家人过去很少提及,刘改兴只偶尔听父亲念叨过。
他早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被层层的岁月掩埋了起来。父亲讲过,出去讨吃,一去杳无音讯。
只是到了最近,父亲才提叙得多了起来,可能,老人感到在世的日子不太多了,有些怀念手足之情。
刘改兴的记忆中,这个名字,几乎是个概念,而非实体。
听父亲说,玉谋大伯是村子里惟一个念过国立中学的“知识分子”。要不是遭了年馑,出去乞讨,说不定还会有大出息呢!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刘玉谋一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据父亲讲,改兴爷爷临终之际,还在挂念大儿子,深感愧对儿子,不该放他出去要饭呀!
今天,金如民怎么突然又说到这个幽灵了呢?
刘改兴没有立即作出回答,实际上,这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
金如民只不过问问他而已。
他明白,在同他进行谈话之前,金如民心里什么都明白。
金如民见他不做声,就向他笑了笑,又递给他一支烟。
刘改兴思索着说:“有过那么个人。听我父亲提叙过,早就不知下落了。”
“你父亲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吗? ”
刘改兴直摇头:“不可能知道,连我爷爷都闹不清。”
金如民笑了,表示很理解。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他才从台湾那边寄来的,你拿回去叫你父亲看。”
刘改兴并不去动那个信,用异样的目光注视这个飘洋过海而来的玩艺儿。
“他还活着呀? ”他诧异地说。
金如民说:“有些事也不全由人自己做主。他这些年活得也不容易。”
刘改兴用同样异样的眼光看着书记同志。
金如民点上一根烟,接着说:“你根本想不到,你大爹跟谁在一块儿! ”
“跟谁? ”
“据他信中说,到了台湾以后,他碰上了一个军官,和你爷爷是同学……”
“……”这个往事,刘改兴毫不知情。
“你爷爷当初到河套来,还是他引荐的呢! ”
刘改兴讶然无语,金如民说的这些,使他理解起来十分吃力,刘玉谋仍然在人间,已经够他接受的了,这会儿又冒出个国民党的军官,而且两个人还活在一块儿?
书记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台湾回到祖国,是迟早的事。那边人的根,跟咱们是一条,也挺想念这里的家乡亲人啊! 你爷爷的那个同学前几年病故了,你大爹想回来看看。”
刘改兴活了四十来岁,大部分岁月可以说被排出了政治生活之外,对深奥的风云变幻已没有更多的了解,最切身的感受,那就是,他活在了人下头。
“那边? ”不是比阶级敌人更阶级敌人吗! 但眼前这位金书记说起来,居然像说家常话一样。
在夏秋之交的今天,使刘改兴的“政治经济学”A B C 一下子充实了许多。
金如民说:“还有些事,等你父亲看过信,表了态,我们再同你大爹联系吧! 改兴,这封信也不是一帆风顺就能过来的。”
看看快晌午了,金如民留他吃饭,刘改兴谢绝了。
送他出来,金如民握住他的手说:“人一生中机遇可不多,改兴,好好干哇! 庄户人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天时呀! ”
刘改兴点头说:“金书记,我有一斤的力气,用上他二斤二两。”
他觉得金书记似乎还有话想说,犹豫一下,又没讲出来。也许,他想打问一下刘改芸和其他人?
他从旗委大院出来,怀里揣上那封他还没看过的信。他总感到有点离奇,信皮上竖写着“刘玉计弟亲启”。一切都是真真的。
刘改兴把信收好,赶快吆喝上毛驴往造纸厂跑。
守大门的人问他干什么,他说来买书。人家以为他头脑是否有毛病,死活不让进门。后来,又是递烟又是赔笑脸,好容易才过了这一关。
“干脆去见阎王。”刘改兴改变了策略。他直杵杵地找到厂长,诚诚恳恳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人家。
“别人不用的书,说不定农村还能用,厂长您就高抬贵手支援一下农民兄弟哇! ”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厂长是个人,厂长一放绿灯,刘改兴赶快到小山似的废纸堆里挖掘,直到下班,他找出三四百本对文化科技站派上用场的书籍。
厂长好人做到底,象征性地收了他二十块钱。
“就算我们的赞助吧! ”人家慷慨地说。
刘改兴抓住对方的手,一摇再摇。
返回的路上,他心里一个劲称颂:“还是工人老大哥痛快呀! ”
至于给月果妈和其他人扯衣料的事,他早忘了,忘得死死的。
4
再过几天,阴历就进八月了。
村小学开学的日子快到了。秋天的忙碌也就拉开序幕。
这天后晌,刘改芸喂完鸡,向水成波家看了几眼,她知道,成波顾外顾不了内,家里的营生一个男人也干不成。
自从埋掉赵六子,她再没跟水成波见过面。天地就这么大,各忙各的,居然二三十天没说上话。
刘改芸回到家里,找出海海的几件旧衣裳,想给他改造一下。
刚拿起一件洗得失去本来面目的茄克衫,她的手就停留在上面,目光抚摸着它。
那还是前两三年,水成波送给海海的,对每年只有一百多元现钱的水成波,炕上还缠绵着一个“棺材瓤子”,那实在是一件“超级”
礼物了。
茄克衫刚穿上身,赵六子就张牙舞爪,吼天喊地。
“又是你那个放心不下的人送的哇? ”赵六子灰黄的脸上,烧着火。
刘改芸看也不看他一眼,海海向他射去惊诧的目光。
海海干营生时舍不得穿,尽管那样,庄户人费穿戴,它还是破旧了。原先的天蓝变成了灰白,拉锁早就失灵了。
刘改芸思绪万千,从它又想到成波。可以说,自从那个把她送入天堂同时也推入地狱的“四清”工作队员走了以后,水成波是她精神上的支柱。
他是芨芨滩上,自己可以无话不说的男人,连在哥哥面前她也做不到这一点。
虽然她跟了赵六子以后,就仿佛失去语言功能,但每逢碰上水成波,他们只要交换一个眼神,也就彼此心照了。
他知道她苦,她也知道他苦。
这就足够了。
从前,刘改芸守住这个名存实亡的家,无暇顾及其他。想给水成波出点力也是只能想想而已。
她深知一个男人守住一个不能自理的女人,有多么艰难。水成波又要教书,娃娃们的功课是一分一秒他也不愿耽误的。
改芸的心沉下去,把茄克衫放到箱子里头。应该先去水成波家去看一看。她只听说他娶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知青“老婆”,在嫁给成波前,就不完整了。
“唉,她也是个苦命人! ”刘改芸为那个女人叹息。
刘改芸临出门,向箱子上面的镜子里扫了一眼,这是她近来才有的动作,以前,她从来不到镜子跟前来。不用照,人们的眼光和神色就是一面镜子,刘改芸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她不愿意也没有必要注重自己的美丑。美也罢丑也罢,那个刘改芸早就死了! 水成波在她嫁给赵六子以后,对她说过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
刘改芸的文化知识,几乎全是刘玉计口口相授而来的,论程度,“相当”于小学六年级,那句话的含义,改芸不全懂,也能明白一部分,用庄户人的话说白了,那就十分明了,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心死了,比身体死了更糟。
刘改芸的心枯了,她的精华,她的艳美,她的未来,全都被那个大学生带走了,永远带走了。
他走了,是她把他“解放”把他放走的,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也没有怨恨过,她当时那样义无返顾采取措施,完全出于自愿,出于对爱她的人的一片挚爱! 并非屈服于那个女队员!
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跟了你,我死都不怕! ”
连死都不怕——一个人,到阳间只能走一遭——还怕牺牲自己的身体吗? 尤其是为了他!
她知道,自己那么干,解脱一个人,却又坑苦了另一个人——水成波。刘改芸总有一种抱愧,她欠水成波的太多太多了。
当她听说,李虎仁慷慨地为他找了一个老婆,而水成波又根本没有什么夫妻生活时,刘改芸在夜里饮泣,为了那一颗同样死去的心。
赵六子是他们共有的一段黑色岁月,他们终于埋葬了它!
刘改芸的目光离开镜子,心间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她感到,自己应该帮助那个女人,至少让她活得像个人,至少别再拖累成波。从一个女人纤细的感觉出发,刘改芸判断,那个女人身体上的病是次要的,心病才是主要的。
她的苦处,向谁去倾吐啊!
刘改芸出了院子,向水成波家走去。
秋天了,阳光明媚,天高云淡,地里头的庄禾蒸腾出酒一样的气息。
地里干营生的人说说笑笑,还有人在抖山曲儿:
杨树花开成串串
你是哥哥的命蛋蛋
年轻人们吼的又是别的一种腔调:
可是你总是说我
一无所有……
几辆毛驴车从她身边过去,装的是糖菜,葵花头。
刘改芸从开始发白的玉茭地插过去,水成波的西瓜地里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