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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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个土改。那地方从前没什么人,工作很快就结束了。我记得,划了一个地主。”
“就一个? ”方力元的心都吊到嗓子眼上。
“就一个。”
“谁? ”
“刘,刘什么呀,我都记不清了。”
“他,是,刘玉计哇? ”
方力元的心流出了泪水。
“噢,对对,就是他! 好像,还有点文化,在那会儿,真可谓麟角凤毛,是个稀罕罕。”
“你的山药蛋……”
“就是在他家吃的。”
“他家? ”
“是他家,唉,当时……”方化天支吾起来。
方力元的眼前飘过一团乌云,把他层层包围住,他仿佛又听见水汇川向他吼叫:“那叫甚球地主? ”
方力元觉得自己的话带上了哭腔:“爸,你觉得,刘玉计当时的成分划得准吗? ”
“看你说的,咋不准? ”方化天毫不犹豫,“当然了,根据政治生活的需要,现在他们也成了公民一分子。此一时彼一时嘛! 如果哪一天又需要了,还可以再把帽子戴上。”
方化天的话在力元耳边炸响了一个雷。在他心目中伟岸的父亲忽然不断萎缩下去,最终成了一个黑点,如同一只山药蛋。
他本指望从父亲口中听到一点点反省,哪怕有点同情也行。方力元失望了。
他同父亲的夜话宣告结束,他只想哭,呼天抢地嚎一气。
方力元想问一句:“难道那也是你的需要吗? ”话到口边又压下去。父亲辉煌的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剩下的任务是颐养天年。如果他有心写回忆录,那就由他评价自己的升沉荣辱是非得失吧!
他记忆中的刘玉计,只不过是一只仅供他充饥的山药蛋而已。
回到卧室,方力元久久没有人梦,人生苦短,曹操说过辟如朝露,转瞬即逝,光阴荏苒,自己离开红烽已经许多年了。
原来那里发生的故事,远远不止是自己的白茨圪旦。
他和刘改芸的悲剧,父亲早已为他埋下伏笔,他只不过在前台表演了一下而已。
我可怜的刘改芸啊!
方力元的泪水濡湿了枕巾,他为那个热烈缠绵不顾死活爱过自己的女人伤心。虽然他不知道刘改芸自从他黯然离开后的具体生活,根据人生经验,他可以肯定,决没好果子给她吃,那个地狱是他为她设计下的,还有别人,包括自己的父亲。
而他们这些人,在人间都活得很好。
方力元悲痛欲绝。他眼前升起一团迷雾,浓浓的,像白茨圪旦里的朦胧一样。
艳若桃花的改芸满面娇嗔地向他迎过来,不断呼唤他:“力元哥哥! 你咋哄我,你真个把地狱留给我了,好狠心呀! ”
“不不,我不是故意的! 改芸,我咋舍得叫你下地狱啊? ”
“呸,净是鬼话! ”
刘改芸的娇容变成狰狞可怖的厉鬼向他狂笑:“哈哈哈,方,力,元,我咋能看错你? ”
方力元浑身冷汗,一再分辩:“不,不是! ”
眼前一片夜色,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父亲在梦乡中的呓语:“山,药,蛋……”
方力元悚然一惊,清醒过来。
睡意消失,他索性坐在床头,取了烟,点燃后吸起来。女儿在爷爷那边,他不担心惊扰祖孙的酣梦。
父亲和他意外的一席谈,把芨芨滩的昨天历历在目地摆到了他面前。
那天,他跟社员一块儿出工,往地里拉粪,他跟水成波一辆小胶车。
水成波说:“这营生你没干过,我驾辕,你在后面推上就行了。”
方力元豪情满怀:“不,我们这回下来,是毛主席亲自批示的,叫青年学生到三大革命实践中接受锻炼,正因为没干过,我才更应该举习呀! ”
他当仁不让,主动驾辕,两趟下来,汗流满面,气喘如牛。
水成波笑了:“社员不好当哇! 来,歇一歇,咱们换换工。”
方力元狼狈地说:“成波,这粒粒皆辛苦,还真得从地里来体会。”
水成波不以为然:“这还叫苦? 你在大学的餐厅里一日三餐,哪能尝出汗水来? 夏收时那才叫劲。俗话说,男人怕割麦子女人怕坐月子。我说呀,这话只讲对一半,女人生下娃娃还有人侍候,男人割麦子哪有那么贵气? 一天下来腰也断了。”
“有可能的话,我也亲口吃一吃那只梨子。”方力元并不示弱。
“但愿吧! ”水成波向他笑笑,“我看你们住不到那会儿! ”
“咋? ”
“其他公社‘四清’已经结束了,你们还不是也相跟上呀? ”
方力元对水成波格外注意地看了几眼,这个在同龄人中间卓而不凡的青年人,和他能谈到一块儿,真难能可贵。
“怎么也得到七月份。”方力元其实也不清楚“四清”到底清到什么时候告终。
“你看我二爹能下楼吗? ”
“你说水支书? 问题不大吧! ”方力元说话时底气不足。
在研究水汇川的问题时,金如民十分不满,觉得水汇川不识时务,认不清阶级斗争形势的严峻性,公开替地主分子刘玉计喊冤叫屈,|Qī…shū…ωǎng|而对自己的经济问题也是毫无认识。
“不行就拿下去算了。他以为自己跨过江扛过枪就自以为是,连阶级阵线都分不清了。这样的人掌权,还不变颜色吗? ”
金队长的语气满是火药昧。
方力元在工作队里只不过是个打杂差的秘书,有关“四清”的大政方针,机密要事,队长从来不跟他谈,在队长眼里,他是下来锻炼的大学生,还算不上“四清”的主力军呢!
队长的态度,能如实告诉水成波吗?
方力元的心目中,水成波已经是自己的知心朋友了。
成波知识丰富,和他有许多共同语言,那是与一般处于文盲半文盲的社员不能相提并论的。
有时候,方力元夜里不想回赵六子那个又臭又脏的窝里,就和水成波钻在一个被筒里,动不动就是彻夜长谈。
这也是他以后敢把最隐秘的任务交给水成波完成的根源。
水成波绝顶聪明,从他的神情上已经觉察出了他没讲出的话,叹口气说:“我叔父这个人呀,一根肠子通到底,不会看别人头脸行事,迟早要‘走麦城’。”
“咋,他不是你的生父呀? ”
“我的生父母早没了。这就是我不能老念书的理由。他们不反对,我不能不自觉呀! 不能尽一份孝心,也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方力元的目光中流露出敬佩,水成波的内心世界多么美好啊。
这与他眼前不叫他驾辕是一脉相承的。
休息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丛红柳底下,谈兴仍然浓浓的。
“方力元,咱们芨芨滩出过人物! ”
“啊,大人物? ”
“咋,没听说过? ”
“谁呀? ”
“王昭君呗! ”
“她跟芨芨滩有什么联系? ”
“往西面看,那个山下头有个鸡鹿塞,就是当年昭君出去的山口,还有名胜古迹呢! ”
“噢! ”方力元立刻荡气回肠,既惊且喜。呼和浩特的青冢去过,伫立在巨大的昭君坟前,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万万没想到,昭君出塞的千古绝唱,余音竞在这里。
看到他的惊叹,水成波十分得意。
确实,荒凉的红烽大队在方力元心中的地位升华了。
“昭君的灵秀之气,到底还是留下了余韵。”方力元笑着说,“这儿的女子都挺喜人。”
“说对了,”成波十分赞同,“你没听见苏凤池抖山曲,拔了苦菜种小蒜,红烽的闺女真好看。”
“美人已从此处去,留有遐想空悠悠! ”方力元发思古之幽情。
“唐诗三百首又多了一首! ”水成波拍着手说。
两个年轻人的笑声绕到一块儿。
水成波忽然叹口气:“唉……”
“何叹之有呀? ”方力元莫名其妙。
“要说咱们红烽的名旦呀,那要数刘改芸,可惜呀……”
“可惜什么? ”
“地主的女子,站不在人前头喽! ”水成波无限惋惜,眼光也暗淡了。
“原来如此。”方力元恍然,“我说咋没见过她。”
“那女子你要见了,非魂飞魄散、心惊肉跳、半死不活……”
“哎呀,这不成了‘好色赋’的倾国倾城了吗? ”方力元笑得流出眼泪。
“真个貌若天仙! ”水成波认真地肯定。
方力元看定他说:“你是不是叫她迷住了? ”
“我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水成波有点心灰意懒。
他的话里只有热望而没有抱怨。
方力元忽然转移了话题:“不是下来个知青吗,听说长得也不赖,有机会咱们去看看。”
水成波笑了:“你又不找人家,瞎看个甚? ”
他们相视而笑。
“真失笑呀! ”两个人异口同声。
“真失笑……”方力元咀嚼着它,看到窗户发白,耸立着高楼大厦的轮廓。
他该回去了。
跟老人告别时,看到父亲饱经忧患的脸,他不禁阵阵酸楚:人啊,有几个七十年哪?
怀着沉重的心情,他和女儿进了家。
于芳告诉他,金书记在电话里建议他办一期养殖学习班,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方辰不快地说:“红烽又去不成了? ”
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还愁没机会呀? ”
方力元佯装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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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个晴天,太阳红杠杠的,给庄户人一个打麦子的好机会。
刘改兴在石磙子上拴了一匹小毛驴碾麦子,月果在一边帮忙。
摊了几下麦子,月果痴痴愣愣地停下来。
心事重重地左顾右盼,连她妈叫她的声音都没听见。
“月果,到地里摘几根黄瓜。”
“噢! ”月果口里应着,却没有挪步,她的两眼,一直没有离开田家那边。
刘改兴心里忽闪了一下,似乎猜到了什么。
“月果,帮你妈做饭去哇,这儿有我一个人就行了,营生不多。”
他知道,与其让女儿在这里心不在焉受罪,不如他一个人干,他笑了一下,月果也不小了,人材又出众,近两年时代变了,给她提亲的人也不下七八个,月果总是以种种借口推脱。
其中一条使刘改兴无法判断真假,月果说,她没好好念过书,不输这口气,还想到大学里去见识见识。
月果自从小学停了,从来没有间断过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