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第3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红烽乡,不,芨芨滩这几年的巨大变化,使他隐隐感到,自己的辉煌已成了历史,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到,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不说一落万丈,也一落千丈。眼前就是一个例子,为了讨好到任的水汇川,他居然想干一件万分违心的营生——在家里摆上一桌酒宴,请水成波、刘改兴联络一下感情。人家正春风得意,肯不肯赏脸,他还没十足的把握。
李虎仁焦躁地走来走去,耳畔老伴那怨天尤人的哭声也逐渐退出了耳朵。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不能不往远处想一想,他得找个牵线搭桥的人才行。
苏凤河?
他想到了这个人,让老苏出面去请上面的两个人:一个已经登上政治舞台,一个即将登上舞台的人物,肯定会成功。
水成波和刘改兴,跟苏家的关系都很好,碍于苏凤河的情面,水、刘二人也不会一口回绝。
事情一有点眉目,李虎仁的心情就“多云转晴”,向老婆吼一声:“她死不了! 你嚎个球? ”
老婆的哭声戛然而止,不是叫他吓得,而是她看见宝弟和引弟两个相跟着回来了。引弟一进院子,就向两位老人叫了声:“爹! 妈妈! ”
不仅当母亲的,就连李虎仁,也大吃一惊,他们听不到真真切切、舒舒展展的呼声已经有点时间了。
“引弟! ”老伴儿首先扑过去搂住女儿,在她脸上审视。
女儿平静的表情使她长长地舒口气。
宝弟说:“妈,我二姐‘完整无缺’,你放心哇! ”
他这个不太恰当的形容,父母没有过深地领会,宝弟自己先失笑了,回到正房去,找他爹的烟抽。
“好,没事就好! ”李虎仁含含糊糊应了一句,连自己也没闹清,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等老伴儿引着女儿进了屋,他才随后跟进去,沉吟半晌说:“引弟,水老师抬举你,爹也不是铁石心肠,只要你没病就一家万幸,从今以后,你跟爹妈就一块儿住吧。”
“不。”
他听到引弟平平静静的回答,不由得向女儿眨了一眼,怕她又犯了病。
“我在东房住惯了。”引弟用右手指抚摸着脸上的“瘊子”说。
李虎仁不假思索地边抽烟边说:“宝弟,明天帮你姐收拾一下房子,粉刷粉刷。对了,再去你大姐那儿,闹上几张好画贴上。”
宝弟连忙点头:“我明天就进城。”
说完,一甩烟屁股,就出去了,李虎仁的眉头拧成个疙瘩,他佯装看不见。
引弟回东房去了。
李虎仁对老婆说:“他妈,明天收拾几样菜,我有用。”
“干甚? ”
“请人。”
“请谁? ”
“这也用问? ”李虎仁毛了,向老婆瞪眼。他请的两个人,不便说出口。
老婆一脸的惊诧与不满,在她的记忆中,李虎仁要么不请人,要么净请那些有权有势,能给李家增光添彩的人物,比方说田耿、田直,城里的那些干部,甚至女婿等等。像这样不明不白,又不准“上问”的请客,她还头一回碰上。
李虎仁扔下老婆,到后面的牲口圈里来了。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过去的威严,过去的舒畅,过去的光彩。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哇! ”这位前大队长抚摸着骡子光滑的皮毛,感慨万端。
他是“人精”,人精有人精的精明,精到之处。
可他没有精明地看到,水汇川会“卷土重来。”
还好,那个金队长,也坐上旗委书记的宝座,不知人家还记不记得“四清”那段岁月,是他把自己扶上来的啊。
水汇川重新出山,使他惴惴不安。
而他,恰恰又在水家人的身上欠了许多债。
这个水成波,屁股不挪地方,跟他明里暗斗到今天,他李虎仁几大战役表面看上去大获全胜,实际上,每个胜利都埋下了一个危机。
闹到了今天低三下四去请人家上门的地步!
李虎仁若有所失,离开牲口圈,大骡子用依恋的目光向他注视。
他刚刚走到前院,偶尔向院门外一瞭,脑袋轰地响了一下:村子中间的大路上走着一个人,他看不错,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被他夺过权的确水汇川。
第六章
人的一生中,有的事梦也梦不见,它出现在你面前,叫你目瞪口呆,真以为是在做梦。精神正常的人,咋会干出那样叫人不得要领的事情呢?
金如民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刚刚从公社检查夏收回到旗里,征尘未洗,还没顾上回家看看娇妻,半路上就被一群大呼小叫、横眉怒目的红卫兵架到一个教室里。
土改、镇反、三反、反右……每次轰轰烈烈的运动,金如民都身临其境。
在他的记忆中,没有哪次运动是错的,他总是在运动别人,从未被别人运动过。
直到他置身一间教室里,环顾四周,身边全是熟悉半熟悉的面孔,清一色各级机关的头头脑脑,包括旗委几大班子的领导。
真不可思议呀,咱们平时发号施令,指手画脚,发文件作报告,何等庄严神圣,怎么叫一群戴红袖章的球大点中学生吓成一团,乖乖听命呢?
人人惊慌失措,个个胆战心惊。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金如民被游斗,挂牌子,涂花脸,从前的风光扫地以尽,他的名字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
他被机关的造反派勒令写认罪书,每天打扫机关的厕所,早请示晚汇报,认不完的罪过,背不完的语录。
尤其使他肝肠寸断的是,相濡以沫的年轻妻子,儿子的继母,机关后勤室的工作人员,为了表示与他划清界限,居然贴出“郑重声明”同他结束夫妻关系,坚决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上初中的独生子也卷入文攻武斗的伟大战斗,在一次刺刀见红的武斗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因为金如民是走资派,儿子不能成为烈士,还挂了一个混入革命左派中的投机分子的罪名,他只能草草地把儿子埋在前妻的坟旁。
金如民几次想寻短见,结束痛苦,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旗委书记就是前车之鉴,他明明是叫造反派惨无人道地打死的,结论令人瞠目结舌:以死对抗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畏罪自杀!
金如民不敢死了,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吧! 他痛苦、他迷惘、他沉默。
他家破人亡了。
风云变幻,白云苍狗,人妖难分,是非莫辨,金如民彻底糊涂了。
要不是在“五七”干校中碰上水汇川,金如民真不敢保证,他是否能活下来,抗战才八年呀,怎么都八九年了,还不见收兵的迹象呢?
金如民的心快被揉搓碎了。
旗里由造反派掌权的革委会要“解放”一批干部,金如民的名字赫然其中,重新走上岗位以前,先去“五七”干校学习半年,以巩固“文革”对他们的教育。
金如民在脱离组织生活多年后,有机会重新回到干部队伍中,恍若隔世,有再次投胎的感慨。
过去听戏,觉得那些重获新生的人发出生我者某某的感慨,是文人戏子故作多情,无病呻吟。
有了类似的体验,金如民才感到人家的形容是多么精当深刻生动。
金如民活下来了,他付出的代价太沉重太巨大太残酷了。
女人跑了儿子死了,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以前,他可从来没有品尝到被人欺侮是什么心境。
怀着苟且偷生的灰暗心情,金如民到了“五七”干校。
这里的生活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反复学习毛主席语录,充分认识“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复杂性、长期性。到地里劳动,春种秋收,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金如民身上的朝气锐气消失殆尽,只剩下暮气,他真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生活下去。
在这儿,他意外地同水汇川,红烽前大队支书,人称川钉的这个人相遇了。
“咦,你咋也来了? ”
金如民的疑惑事出有因,到这里“深造”的,文件上有规定,副科级以上,水汇川只不过当过大队书记,行政编制中没这个职务,何况,“四清”那年,他已经被夺了权。
“我,戗风臭十里! ”水汇川笑哈哈地说,“在劫难逃,我属于‘四清’落水狗,如今不是时兴痛打落水狗吗? 老金呀,咱们真有缘分,想躲也躲不开! ”
金如民面生愧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唉,那年,真瞎球闹。
老水啊,咱们现在可成了一丘之貉! “
“老金,我哪敢高攀哟! ”水汇川并不是在挖苦他,仍然满面笑容,“人生在世,谁没个山高水低的时候? 老金,这几年翻来覆去翻烙饼,把我也闹得没了方向。你说,咋分好赖人呀? 前几天,我在大街碰见了苏凤池,对,就那个神官,他告诉我,赵六子也是造反派,还刷了田耿、李虎仁的大字报哩! ”
金如民一脸的苦笑。
“老苏也该失业了吧? 他还敢装神弄鬼? ”
“吓死他! ”水汇川说,“成了队里的自由民,队里买什么东西,就叫他进城。李虎仁的大队长照当不误,让他人尽其才哩! ”
金如民直摇头。
水汇川毕竟级别低,干校对他并不看重,他就在伙房帮工,每次打饭,格外照顾金如民,偶尔吃回肉,他碗里总比别人多几块。
这点小小的恩赐,使金如民感到人间还有温暖,心头热乎乎的。
原来,水汇川并不计较前嫌,人家的胸怀比他想象的宽阔得多,“四清”,“四清”,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呀?
两个人的关系融洽起来,金如民一点一滴把自己的不幸吐露给前大队支书。
“我日他祖宗! ”水汇川一拍大腿,骂金如民那个背叛的老婆,“不过,老金,这种女人跑了也好,大风大浪才考验人嘛! 今天不跑,说不定明天又跑了。你不要可惜,女人是半边天,你还愁找不上老婆? 儿子可惜,他们奶毛毛没干,死了还闹不清咋死的! ”
金如民唏嘘不已,憋在心里多年的痛苦发泄出去,反倒减轻了许多。
“老金,有洗换的衣物,尽管拿来,你弟妹给你洗涮。”水汇川情真意切地安慰他。
金如民泪水纵横。
“老水,你不记恨我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