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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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女子,白茨精……”
剩下的娃娃边喊边跑。
引弟像失去了知觉,痴痴地站着。
水成波痛心地拧着眉头,收拾水桶。
“引弟! ”白白过去拉她的手。
“啊,”引弟如梦初醒,大叫一声,狞笑起来,“疯女子,我是疯老婆! 哈哈! ”
她一把推开白白就跑。
这时,村子里的人正是出动的高峰时候,老婆娃娃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啧啧,看看,疯了! ”
“人家苏阴阳早就说过,跟上了……”
“快走,狗日的,不怕跟上你呀! ”巴掌的打击声和娃娃的嚎啕交织在一块儿。
引弟陷入了人群中,更加迷乱,她那双充满恐怖和绝望的眼睛,四处张望,一些女人惊骇地跑开了。
“哈……我是白茨大仙,哈哈……”
引弟狂乱地手舞足蹈,披头散发,冲开人群,向那个白茨圪旦狂奔。
水成波向她追过去,她跑得更欢了,黑发如同一片乌云,紧紧跟随着她。
人们讶然失色,议论纷纷。
白白目瞪口呆,眼里一片泪光。
水成波毕竟比引弟腿快,在排干背上把她拦住了。
引弟扑咚一下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呼天抢地,悲愤欲绝。
泪水鼻涕,泥土,糊得她面目全非,她戴上了可怕的面具。
水成波蹲在她对面,等她稍稍平静了一点,才叫了一声:“引弟! ”
她一放声大哭,成波就踏实了一些,积压在胸中的悲愤,排遣出来,引弟就会轻松一些。
“引弟! ”
这时,白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引弟拉起来,引弟的身子扑在她怀里,仍然呜呜地哭,但她刚才的疯迷,已经过去了,只留下了深深的哀伤。
“引弟姐,你千万不要这样呀! ”白白几乎哭出声,她掏出手绢,扳开她的脸,把那些污秽抹去。
“我咋活,我咋活……”引弟木然地望望白白又望望成波。
水成波抽着烟,一只手托她的下颏,庄严地说:“引弟,眼睛看住我。”
引弟泪水涟涟的目光转过来。
水成波拿开手,眼光在她的脸上审视了一会儿,才婉转地说:“引弟,你真有毛病? 我不信,你这样不争气,只能害了自己。”
白白也说:“引弟姐,你好好的,怎么连自己也信不过了? ”
引弟呜的一声又哭了起来,不过,哭声是正常的,饱含辛酸,并不疯癫。
白白用那块花头巾为她打扫身上的尘土。
“引弟,我昨天咋跟你说的? 二青临出门还放心不下你,让我招呼你,他回来,你们要干大事业,要叫红烽的人刮目相看。”水成波对她热忱地说,“苏凤池在你身上捣鬼,你可不能正中他下怀,抬起头,刚刚骨骨地生活。”
引弟满面泪水,她的头沉重地,但终于举起来了。
“这就对了。”水成波向她微笑,“引弟,生活已经亏待了你一回,你可要珍惜二青的感情呀! ”
引弟点了下头,从胸中吐出一声长叹。
“白白,你送引弟回家,文化站的事,晚上到学校找我谈吧! ”
白白挽着引弟的手往村子里走去,水成波等她们走远了,才向苏凤池的房子走去。
他心里窝着一团火。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成波还不认为自己属于智者那个级别。
他把事情估计得太简单了,引弟身上的妖气是苏凤池给罩上去的,他不相信可有人信,解铃还得系铃人,解脱引弟,还她以人的面目,还得让苏凤池亲自出马。
一想到这些,水成波,这位天天在培育修补、塑造人们灵魂的人,就刻骨铭心、痛心疾首地苦恼,贫困的红烽人啊,把自己囚人了一个牢笼,耗损了多少精力财力与人力。
这些力量如果投入到教育事业上,又会产生出多大的成果呀! 还能再拉大跟沿海地区的距离吗? 刘改兴高瞻远瞩,没有急于去乡里跑救济,要补助,暂时满足一些人的口腹之急,他抓住了根子,抓住了治穷的要害,治贫先治愚。
文化站将给红烽人打开一个光明的世界。
有些事并非一个会议一个决定一个文件就可以迎刃而解,眼前引弟就是一个例子。
水成波解脱了她,可她没有从人们的迷信愚昧中解脱出来。
并不是引弟身上有白茨大仙,而是人们的脑袋里盘据着一个白茨大仙。
二青走了以后的第二天,水成波就去了李虎仁家。
李家的杂种狗汹汹地狂叫,把正在屋里抽烟的前大队长叫了出来。
水成波不理睬狂吠的狗,直直地走到了正房门口,跟李虎仁面对面。
他们谁也不喜欢谁,这一点,彼此心照不宣。
“成波哥,救救我! ”引弟在东房里悲怆地呼喊。
李虎仁的脸出乎水成波意料地摆上了笑容:“水老师,有话进来说! ”
他不理会女儿的哭叫。
成波跟在他后头进了挺富态的屋子。
水成波被让进“简装”沙发中坐下,木头扶手上面还画着红花绿草。
李虎仁也在另一只沙发坐下,他身子沉,沙发的弹簧吱吱地呻吟起来,成波的屁股也叫弹簧顶得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在享受红烽村第一代高档家具。
李虎仁把茶几上的纸烟推给他:“抽哇! ”
他自己先点了一根。
李虎仁体魄健壮浓眉大眼,额头有三条排干似的皱纹,既深且长,其他部位却很展活。他的脸部很有生气,两只眼睛很亮。这双眼到了引弟的脸上,就水汪汪的洋溢着迷人的魅力了。
李虎仁有种威风凛凛的风度,长期的农村干部生涯,使他又稳重又精明。
“成波,你来,可不容易,”他呵呵一笑,满口牙十分整齐。
成波的眼前闪过自己女人憔悴的病容,真叫人难以相信,面前这个慈眉善眼、端端正正的面孔下面,会有那么一个灵魂。
他拿着烟的手有点微微发抖。
李虎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在掂量他“深入虎穴”的分量。
“成波哥,救救我呀! ”引弟的呼喊又响了起来。
水成波赶快收住意马心猿,向李虎仁说:“田书记指示,村子里的团支部要恢复活动,引弟还没办退团手续,开会得去。”
李虎仁努出一个笑:“成波,你看她风风失失,连自己也招呼不了,咋抛头露面? 我这二年,你还不清楚,喝冷水都扎牙,这个引弟,闹得家神不安灶神不宁。连给宝弟说个对象,一听他姐‘神经了’,就吹了。”
李虎仁的话显然在虚张声势,他口气沉重,神情坦然。
水成波以攻为守,笑着说:“老李,你是个明白人,既然都影响到宝弟了,你还能叫引弟‘病下去’吗? 全村子都笑话你要强了一辈子,栽在这上头! ”
李虎仁怔了一下。
他从水成波的话里听出了“骨头”。并且意识到自己聪明一世,反而犯了一个错误,他让老对手水成波看出了破绽。
“引弟真有病,苏阴阳还能哄人? ”他不能马上退却。
“有病就请大夫,老李,我能不能跟引弟说两句话? 好赖,我还教过她几年。”
他给了李虎仁一个坡。
“好好,成波,你去看看。”虎仁点头,顺坡下驴。
水成波来到东房,李虎仁一开门,引弟就迫不及待地扑在他胸前,哭诉起来。
水成波拉住她的手,对李虎仁说:“你看,把娃娃折磨成甚样子了。”
李虎仁沉下脸说:“她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成波,你要是看见她没毛病,我还能没事找事? 好歹她也是我的闺女,身上的肉! ”
引弟她妈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挽住引弟大哭,一边数落男人:“都是苏凤池那个挨刀货干的。”
李虎仁板住面孔,嘴边含着冷笑。水成波又安慰了引弟几句,就告辞出来,那只狗对他又是一阵狂叫。
李虎仁把他送到院门外才回去。
水成波一阵暗暗纳罕:原来,他准备跟李虎仁有一场舌战,不料硝烟未起,干戈未动,问题就解决了。
他为自己做了一件使引弟获得自由的事情而轻松。
前辈们的重负,不论是经济的、政治的、感情的,决不能再转嫁到年轻一代身上了。
水成波由此悟出,刘改兴的文化站,真是远见之举。治愚,在某种意义上,比治穷更难更难。
他把引弟解放了,可他并不能打碎一些人头脑里的囚笼,他们还囚禁着引弟。
水成波来到苏凤池的家,门虚虚地关着,他喊了一声,毫无声息,推开门,一股凄清气息扑面而来。
这个光棍过得也够可怜的了。
锅里有一双筷子一只碗,不知哪天放下的,泔水上面漂着一层死苍蝇。
苏凤池不知又刮到哪儿去了。
水成波皱着眉头,从这个有名无实的家走出来,心头挺沉重,苏凤池害别人的同时,也在糟蹋自己,他本来可以过更好的日子。
苏凤池好嗓子,水成波早年把“李有才”的美绰送给过他,可以说,苏凤池是红烽的民间艺人,山曲儿抖得闻名遐迩,可惜他不走正路。
文化站将来少不了有老一代艺人们指教,苏凤池最合适,无牵元挂,时间充裕。
水成波心间一亮,应该争取一下。
到了学校门口,他的一个方案也形成了:“以鬼打鬼。”
他看见从从的半个笑脸,正从办公室的窗户后面向他看着,他刚刚展开的眉头又慢慢地锁住了。
第五章
刘独尘被沮丧和绝望包围、压迫,难于呼吸。
回到家里,一脸怒容,接过妻子递过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地抽,爱子刘玉计依偎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问:“爹,你咋啦? ”
刘独尘用空着的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黯然无语。妻子蹑手蹑脚地摆放晚饭,尽量不发出碗筷的碰击声。
晚饭吃得索然无味。
刘独尘在妻儿睡下以后,仍然独自吸水烟。他有种被愚弄的愤懑。
两年前,甘肃老家连年干旱,土地龟裂,颗粒不收,马步芳马鸿逵的拉锯战,使濒临绝境的人们雪上加霜。
几代人休养生息的故乡无法哺育它的子民了。
刘独尘的大儿子出去乞讨,两个月过去,杳无音讯,他也许早已成了遍地饿殍中的一员。
刘氏家谱,到他这一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