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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河套人家-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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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化天坐在靠锅台的炕沿上,灶膛里火光熊熊,红柳发出噼噼啪啪的歌唱,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暖暖的烧柴气味。

男人不知所措,搓着两只手站在地上。女人还没下炕,把娃娃揽在怀里,不安地打量不速之客。

方化天笑着说:“老乡,我姓方,土改工作队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

“我? ……姓刘,叫,唉,刘玉计。”男人也想笑笑,可那笑容死板板的。

方化天不清楚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汉语里同音字太多呀。

“刘……”他猜测着。

“玉石的玉,计谋的计。”男人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口齿十分清楚地声明。

“噢,刘玉计啊! ”方化天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这会儿,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滚了,刘玉计从土窑里拉出一只蓝花粗瓷碗,舀了半碗水放在他手跟前。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方化天心头一惊,在芨芨滩,他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懂礼貌的人,虽然他不会说“请”一类的客气话,只能说:“喝哇! ”

方化天喝了几口滚水,肚里好舒服。

男人又从锅灶下的热灰里掏出几个烧熟的山药蛋,拍拍上头的灰,递给他一颗。

方化天接到手,一边吹着,一边剥开皮,香喷喷的热气使他满口生津。

“真甜! ”他吃一口称赞着,“给娃娃们也吃呀! ”

“不忙,还有。”刘玉计脸上依然布满戒备。

方化天没打算和他谈更多的话,生来乍到,刘玉计的态度就满可以了,至少,他没有如临大敌的惊恐,而且还管了自己一顿简单可口的“早点”。

当他从这里离开,向自己那间冷冷清清的羊房子走去时,心里仍然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刘玉计进行着研究。

那个羊倌在抖山曲:

半夜里梦见和亲亲睡

顶如唱了一场空城计

“这人,有点怪……”

方化天的箩头里只捡下不多几块牛粪。这天后晌,他跟其他两个工作队员谈了刘玉计,其中一个队员并不感到意外:“有老乡说过他。”

“怎么样? ”方化天随口问一问。

“老方,你没看见北沙梁有个坟墓? ”

“没注意。”

“那就是刘玉计父亲刘独尘的坟,听老乡说,刘独尘早年在县里当过什么议员……”

方化天把火炕一拍:“这么重要的情况你咋当成了耳旁风,对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进行清查,也是我们的一项任务呀。”

“人早死了,还有必要查啊? ”

“同志,你的思想可太麻痹了,杀害杨虎城将军的凶手怎么找到的? ……千万不能放过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 ”

“老乡们说,那是个好老汉。”

“嗨! ”

方化天又捶一下炕沿,尘土飞扬,他感到,自己那顿“早点”吃得不明不白了。

“深人下去,好好了解一下。”他这样结束了例行的碰头会。

方化天明白了,刘玉计之所以识字,同他的议员老子分不开,原来,这个刘玉计水深得很呢! 自己决不可掉以轻心。

阶级斗争是十分复杂的,不能被一些表面现象迷住眼睛。你不能完全指望芨芨滩的受苦人,人们没文化没心眼,看问题难免不准。

“好老汉! 哼哼! ”

方化天嗤之以鼻,好人能当上国民党县参议? 芨芨滩人不懂,他可明白,家乡那些在旧政权的头头脑脑,哪有半个好东西? 还乡团的头子是县党部参议众议的为数还少吗?

没有经过战火考验的河套,人们的觉悟水平,真是不能同革命老区相提并论。他想起一件事:有次回工作总团开会,有人告诉他,开会斗地主,农民居然说,他算甚球地主? 跟我们长工一块儿下地吃一锅饭,就是土地比我们多点! 扯球淡!

听听,就是土地多一点。

方化天叹息了,咋就看不到问题的实质,正因为人家地多,才雇上你扛长工,剥削你呀! 连谁养活谁也闹不清。

方化天头脑清醒了。

接下来的几天,方化天艰苦细致,明察暗访扎实工作,终于使芨芨滩的土改工作有了突破。

为了慎重起见,本着党中央有关文件的要求,方化天骑上毛驴,到县里走了一趟,他找到分管接收旧政权的同志,向他了解有关刘≮独尘的情况。

刘独尘确实干过两年县参议,后来因为什么原因去了农村,他也不太清楚,因为刘独尘只是一般的国民党员,没有什么劣迹可找,公安部门没有更深入地查证。

“听说,解放前已经死了。”

方化天点点头。

虽然缺乏更多的情况,但他认为不虚此行,又多了一个国民党员的头衔,更使他感到刘玉计背景非同一般了。

方化天回到芨芨滩,已经心中有数,尤其使他振奋的是那两个队员向他汇报,刘玉计的土地可不少,到底有多少,那些人也说不清,反正挺多。

方化天甚至有点心花怒放:他的主观判断得到了客观的印证。

多日来因为工作毫无进展布在脸上的愁云为之一扫,为了这个胜利,他卷了一支烟。

在薄薄的烟雾中,他看到了家乡的妻儿和年迈的双亲,跟这里的农民一样,他们饱经忧患的脸上刚刚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也许,儿子已经念上书了,他再也不用像自己一样,为了读书而让父母绞尽脑汁,愁眉不展了。

我们的祖国,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三座大山掀翻在地,从前受剥削受压迫的劳苦大众扬眉吐气。

他感到幸运,共和国一诞生,他就成了一名国家的干部,人们对这个字眼还十分陌生十分拗口呢!

为了这一切,他能不兢兢业业地工作,全心全意地工作吗?

同刘玉计面对面斗争的时刻到了。

方化天单枪匹马第二次来到这户人家,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而是直人其门,对诚惶诚恐的主人审视了好久才开门见山:“刘玉计! ”

“噢,嗯? ”

“西面那一片地是你的吗? ”工作队长声色俱厉,完全没有了头一回的和蔼可亲。

刘玉计战战兢兢,不知所措,面对这位阴晴不定的生人,他的嘴张开合上,合上又张开,始终没有说话。

方化天心中暗笑:击中了痛处,他还有什么话能说,可说,敢说。

险些让条大鱼漏了网,从其他地方土改的教训来看,往往因为我们工作不力,粗枝大叶,发生了漏划的事例。

“那些地,我问你,是不是你的,啊? ”方化天的声音提高几度,吓得两个娃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忙忙把他们搂在怀里,以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不……是我种的……”

刘玉计脸上布满了惊慌和迷茫,两只大手在白茬子皮裤上蹭来蹭去,眼睛里贮满乞求和不安。

“这就对了! ”

方化天舒口气,把家里的几个人威严地扫视一遍。

“你……”刘玉计张开双手,仿佛要向他敞开心扉似的,不知怎样称呼他。

“刘玉计,明天后晌,去工作组,给你定成分! ”

“是,是……”

刘玉计唯唯连声,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快,他不清楚,队长为什么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跟那天判若两人。

定成分,定就定呗,什么叫成分,刘玉计完全不明白,他也不可能明白,他父亲也从来没有教过他。四书五经,千字文百家姓,老先生确实叫他背过,但那里面没有成分这个字眼,还不如状元,秀才这类头衔让他熟悉呢!

直到过几天开会,刘玉计才知道,自己是地主成分。

他没找队长澄清这件事,因为他觉得,地主不地主无所谓,他还不是得从地里头刨闹一家人的光景吗?

芨芨滩的土改有了成果,方化天得意洋洋。有一个队员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方队长,据说,那些地是傅作义屯垦部队扔下的。”

方化天的理由非常充分:“他刘玉计种了一年了,能不算他的吗? 同志,千万不能犯右倾错误啊! ”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不久,土改工作队撤走,方化天被任命为公署副专员,把老家的女人孩子接到河套,一家人团圆了。

在百忙之中,方化天偶尔也回忆一下在芨芨滩的往事,那地方的山药蛋可真甜。

1

从刘改兴家的房顶上升起最早一炷炊烟,乳白的烟柱,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西边的夜色还很厚,那团巨大的白茨圪旦,弥漫着阴森的气氛。

出太阳的地平线上看不到绯红的霞光。被云层抹平的天空上面没有一粒星光,连启明星都没了踪影。

红烽村还在酣梦中。

夏收的弦还没放松,营生咬着人们的脚后跟不放,庄户人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

公鸡的啼鸣在寂静中格外清脆,这儿那儿此呼彼应。

月果妈把面条擀出来,锅里的水滚得嘟嘟响,满屋子白茫茫的水汽。

刘改兴到牲口圈里给毛驴添草,月果仍然蒙头大睡。

“月果,快起来! ”妈妈又心疼又无奈,轻轻地推着女儿。

她那贮满慈爱的眼光,款款地亲吻月果的脸颊,女儿睡梦中的

脸蛋红喷喷的,如熟透的蜜桃,那挺直的,秀丽的鼻梁,又细又弯又黑的眉毛以及深深的笑涡,使人一眼就可以断定,月果来自刘家。

这些“优势”到了刘改兴的脸上,只不过变成了粗犷的男性美罢了。

刘月果不如白白和从从幸运,她生在这个成分很高的家庭里,早早地就失去上学的机会,勉强念完了小学,就回家干起了家里地里的营生。

但她有一副得天独厚的“金嗓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开口,脆生生的,甜润润的,像淙淙的流泉,像柔柔的月色,水成波赞不绝口。说她可以跟没有成名时的“才旦卓玛”相提并论。

刘月果的命运和父母、爷爷一样,直到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以后才“欣逢盛世”,有了转机,可是,年华已过,错过了深造的机会。

水成波一直为她惋惜,为她打抱不平。前年,刘改兴还没当上村长,水成波向田耿、李虎仁建议,让月果到学校担任音乐老师。“小三门”在乡村学校尤其落后,人才缺乏,水平低下。刘月果在成波眼里是红烽乡的“李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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