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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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是创造的痛苦,没有现在的遗憾。
简妮终于明白,他们真的怀疑简妮抄袭。
“我没有,我发誓。”简妮压低嗓子喊了声。
“但是,这一点,还有这一点,显然不是你自己的陈述。”海尔曼教授将简妮的作业从桌子上推向简妮,他在她的作业上面用铅笔划出一些段落。简妮看了看,那都是她引用教授推荐书目里的相关段落,是她赞同的观点。
“是的,你可以赞同,但那是别人的观点,不是你的。”教授说,“这篇作业的要求,是请写出你自己的观点,不是要你复述你赞同的观点。当然,我能理解,你自己的观点会建立在学习的基础上,你必须引用一些别人的观点,但要是这样大段的引用,你需要注明,这是起码的学术道德。”
“对不起,我不知道。”简妮说。她看到海尔曼教授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他一定觉得这样辩白是令他吃惊的无耻吧,但这却是真实情况。”简妮心想。
“好吧,我可以算没有人告诉过你基本的常识。”海尔曼教授说,“这还不算问题的关键。”说着,他将简妮引用的段落一一划掉,然后给简妮看;“你自己的话,只剩下一些连词,或者起到连词作用的句子。”
简妮看着教授手里握着的蓝色铅笔象剔肉刀那样,礼貌而坚决地肢解着她的第一份paper,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那么难听,但他说的有道理。她浑身疼痛地看着,仿佛教授那灵巧的蓝色铅笔肢解了她的身心,它们变成了碎片。她被准确地告知,她是个没有自己思想的人,在美国,没有什么比这个评价更负面的了。虽然海尔曼教授和教务主任分头坐在办公桌的两边,他们三个人的座位,看上去象是在开个小会,虽然他们两个人的脸上充满了关切的表情,更象小时候发烧的时候父母看自己的表情,而不象在责备,但简妮还是无法从鲜血淋漓的羞耻中挣脱出来。
教授停下手来,说:“很抱歉,简妮,这就是我不能给你分数的原因。你的句子很漂亮,文法上的错误比有些美国学生都少,你知道,本来这也是我产生怀疑的原因之一。这一点,教务主任先生解释了,那是因为你在中国背诵过大量英文作品的缘故。我很佩服你的认真,我也愿意相信你不是有意要挑战我的阅读量,但我无法给你分数。”
“你需要重做。”教务主任说。
“也许,我要开始学习怎样找到自己的观点,然后,怎样表达出来。”简妮索性一刀挑开自己的痛处,她到底是个骄傲的人,“我是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训练,在中国的学校里,常常要是学生不按照老师的方法学习,就拿不到分数。没有人鼓励你说自己的话。但是我知道,现在我是在美国,我要学习找到自己,建立自己的世界观。我猜想,这也是我上Seminar时,很难加入大家讨论的根本原因。”批判自己的疼痛和羞耻,使简妮变得很兴奋,她收不住自己的话,“我象大多数中国孩子一样,只管读好书,保证每次考试成功,我做过的卷子,摞起来的话,真的象我的人一样高。我没有机会发现自己的问题。现在,可以将课本上的东西完成得毫厘不差,懂得揣摩老师的心思,考试的思路,但无须用自己的观点去分析事物。因为老师关心的只是,你有没有掌握他教的知识。因为我父母将他们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出人头地上,所以我比别的孩子更努力做到老师的要求,我是那么努力,甚至超过了父母的期望。”简妮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想起Ray说过的话,她认为海尔曼教授会象Ray那样想的。但是,过去的情形却出现在简妮眼前,开始的时候,她的爸爸还象其他家长那样,抽空检查她的作业,告诉她说上海学校的功课比新疆的难,要是不多学一点,回上海一定会赶不上学校的进度,特别是英文。但是,很快,她的爸爸就发现简妮学得又多,又好,又快,而且从来不需要家里人督促。爸爸和妈妈都感叹,简妮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危机和努力。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回上海。她的妈妈还为此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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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Individuality(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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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美国教授关心的是,一个个体的人怎样创造性地学习。”海尔曼教授说,“你有你的自我,这才是一切学习和研究的基础。”
“是的,我现在找到了自己为什么在美国学校里感到破碎和痛苦的原因了。”简妮说。
海尔曼教授说,“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我看出来了。”他望着简妮鼓励地笑了笑,“我很高兴你是这么想的,但愿我没有扼杀你,而是激励了你。”
“你没有,我感谢你能这样告诉我。”简妮肯定地说。
从海尔曼教授的办公室里出来,路过楼梯口的废物箱时,简妮把手里握着的paper撕碎,扔了进去。
教学楼外面的草坡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躺着晒太阳,读书。大地阳光灿烂,留着夏天最后的暖意。书上说,这种天气在美国叫“印地安之夏”,强烈的温暖里带着稍纵即失的伤感。秋天的草坡,开始变得干燥而芬芳,但仍旧绿意葱茏。灰色的野兔飞快地跳过草坡,钻进橡树的树洞里。简妮有点恍惚,她慢慢在草坡上走着,突然,她看到几棵白杨树,它们洁白的树杆上也长着一些看上去象安静的眼睛那样的树叉,它们的细小绿叶也在枝条上索索抖动着,一切都象阿克苏的白杨树一样。简妮走过去,摸了摸它们,她以为自己会哭的,那份象受难耶稣般躺着的paper也让她疼得直哆嗦。但,简妮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甚至心里也没有什么悲哀。她只是有点恍惚,腿脚有点象高烧时那样发软。于是,她靠着白杨树坐下,然后又躺下,将身体平放在开始发干了的草地上,感觉自己就象刚刚被撕碎了的作业纸。
该撕碎的,终于被撕碎了。简妮想,“那么,什么是我的individuality呢?”海尔曼教授总是提到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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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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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来了,美国也进入了每一年的Holidayseason,举国上下都忙着过节。万圣节放在家家户户门口的南瓜和鬼偶还没收掉,感恩节的南瓜黄就出现在商店的各色橱窗中,礼物的包扎缎带几乎都是金黄色的了。然后,圣诞节的绿,红,金已铺天盖地而来,连公路边连一张椅子都没有的糖纳子外卖店里,也整天播放O唱的《白色的圣诞》。同学们的心思已经散了,纷纷回家过节。晚上,Ray他们的电话里,都是家里人来问行程的。简妮在自己房间里用功,听到走廊里的电话铃响,她都等别人去接,因为她知道,那些电话与自己都无关。但是,她的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会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浅浅的惆怅中,她有点兴奋,她想在大家都放松学习的时候,自己抓紧机会,狠狠精读一些书,狠狠抓一下功课。在班上成绩流于中游,让简妮实在不甘心。伍教授指点她说,要多看美国重要的经济学刊物,他认为最新,最能刺激人思维的,是那些首先发表在重要经济学刊物上的文章。
有一个晚上,电话铃响,那时,同住的同学都已经回家了,简妮以为是电话推销。寂寞的时候,她常常假意对推销的东西有兴趣,借此和人说说话。但这个电话却是婶婆打来的。她要简妮抽空到她家里去一次,她想要让简妮去挑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带回新泽西,“Iamdying。”她说。
简妮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她问,“你在哪里?”她眼前出现了叔公在某一个早晨突然肿得象荔枝一样透明的脸,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黑色的眼珠里有象切开的白罗卜那样的花纹。他离开家去医院,临走前,也对简妮说:“Iamdying。”
“我正在家里等待我的死亡。”婶婆平静地说,“但我想,它还不会这几天就来。”
“它?”简妮不明白。
“死亡。”婶婆说。
于是,简妮去了婶婆家。
象往常一样,爱丽丝在自家那一层楼的电梯口等着简妮的电梯上来。在楼道香水,咖啡和犹太人家做糖饼那强烈的融化了的糖的甜气里,隔着电梯门,简妮看到爱丽丝穿了对襟的缎子袄,宝蓝色的缎子上织着金色的菊花,衬着她新烫的白发,富丽堂皇的。“她哪里象就要死去的人!”简妮松了口气。
她们贴了贴脸,简妮闻到婶婆身上香水里面混着口腔里散发出来的淡淡酸腐。
爱丽丝上下打量简妮,说:“我的印象没有错,你的身材与我从前是的确差不多,五尺四寸多吧。我想让你来挑一些你用得到的东西,特别是我的礼服,鞋子,你要是在美国住下去,又是读经济,肯定用得到那些行头。还有我的书。家具我答应给托尼,他喜欢我的家具。”
“你说得那么吓人。”简妮笑着抱怨说,“你看上去比一般的老人气色还要好。”
“每个人在死以前,自己总是最先知道的。我当然也知道。”爱丽丝说,“上帝给了人足够的时间准备,我也不能浪费时间。”
来到客厅里,经过鲜艳的圣诞红,在茶几上,她看到婶婆为她准备好了的杯子,还有一小壶温在蜡烛盘上的红茶。婶婆将月饼切成四小块,当茶点。一切都与从前一样,体面,讲究。爱丽丝衣服上的盘钮,滚着一层细细的金边,夹袄的领子又高又硬,分毫不差地裹着她的脖子。她想起叔公躺在一堆各种颜色的管子中间的,没有穿衣服的身体。他的肚子,象一个泛着胆汁颜色的大号热水袋。
“我有点喘。我的血管和心脏已经太老了。”爱丽丝滑进摇椅里,象一个缎子面的抱枕。她说,“你自己去选合适的东西吧。书房里的书也可以拿去,中文书我已经让格林教授挑过一遍了。”见简妮还坐着,瞪着眼睛看她,爱丽丝冲她挥挥手腕,“去吧,我要休息一下。去。”
简妮急忙起身,退到走廊里。她想到,爱丽丝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