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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吃南瓜的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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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麽,」小袁站起来,「我的朋友来了。」

结球识趣告辞。

她知道这是最後一次与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电话铃响。

「林小姐,我在你们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麽事吗?」

「可否同你谈几句?」

「我正赶报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钟就走。」

结球想到她身上也许也有那股体臭,坚拒她进屋。

「你在楼下等我,我十分钟後下来。」

出门时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门。

令群说得对,与她们搭上关系,没完没了。

已经洗湿了头。

结球勉强地笑,「可是找我买保险?」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给思讯。」

「你可直接同她联络。」

「她不听我电话。」

结球抱歉,「待我说她。」

她俩的角色仿佛调转。

「难得她与你投缘。」

结球与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来。

实在无话可说:只得重复话题:「保险生意还不差吧。」

「需要照顾孩子,哪里有空出去跑。」

结球忽然问了一个她完全不应该问的问题:「你们两个,可是大学同学?」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结球,目光突变,由充满自卑变得讶异继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结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样畅快,几乎连眼泪都挤出来。

她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可是,错在哪里?

结球怀疑方玉意的气质,故此冒昧问一句:你与王是同学吗,这又有什麽好笑?

只听得方玉意重复:「大学,什么大学?」

结球不出声。

「他告诉你,他是大学毕业生?」

结球怔住,抬起头来。

方玉意神色又转为悲哀,「林小姐,你读那么多书,见识多广,也受他所骗?」

结球张大了嘴,「不,他在美国宾夕维尼亚大学语言科毕业,这是事实,公司人事部有记录。」

方玉意语气讽刺,「呵,真的,你们都相信?」

「你别诬毁他。」

「你可以跟我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结球不相信双耳,「他还有父母在生?」

「呵,连父母都不认。」

这时,结球身边的电话响,她一看,是周令群打来。

她站起来,同方女士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脚步忽然踉跄。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电话。

令群开口便说:「结球,本来这事与你无关,可是你知道也好,我们派人知会王庇德母校同学会他已经辞世,可是那边的答案叫人事部震惊。」

结球不出声。

「你已经知道?」

「他前妻五分钟前才告诉我。」

「大学说根本没取录过这名学生,他的文凭是伪造的。」

结球发呆。

「人事部至为震惊,他们从未去函查实,因为区区一张大学文科文凭并非矜贵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过这次教训,已决定撤查所有同事学历。」

结球心中苦涩,出不了声。

「结球,这人从何而来,到底是什麽背景,还有多少事蒙骗著人?」

结球喉咙发出咯的一声。

「你应该醒醒了。」她挂断电话。

结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经把她带到宾大参观过校园。

他对她说:谁谁谁都是宾大毕业,著名的师兄一箩箩,又哪个教授是诺贝尔奖得主。

他又多次说到大学时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顶去漆标语抗议加租、组织裸跑、集体罢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动之处,令人深信不疑。

原来都是编出来、真是说故事的好手。

他一开头就瞒骗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样,因为人人几乎都有一张公立大学文科文凭,何必查究,同时,一个成年人应有诚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结球想到方玉意说过: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这个疑团,像一个毒瘤,渐渐在胸中扩散。

第二天上班,她脸色灰败,只得敷多一层粉。

下午,她与方女士联络。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为著报答你对思讯的照应,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她们约好在地下铁路站等。

见了面,两个女人都没说话。

结球没想到地铁车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车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钟,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人贴人,肩擦肩。

可是结球知道,下班时分,还是数地铁最快。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结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像是怎麽泡洗都不会乾净。

工厂已经收工,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看见方玉意,说一声:「阿嫂,你来了。」

粤人称媳妇「阿嫂」,真是奇风异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纪,皮肤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分明是本地人,为什麽王一直说他本家来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穿人字拖鞋,向她们走过来。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来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结球发觉机器旁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吓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堆,产生保护色,先头没看见她。

她抬起头来,结球发觉她眼珠混浊,双目已盲。

结球呆呆地站着,双腿不听使唤。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示意她走近墙壁。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

结球走近细看。

不错,那的确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时与父母合照,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他与思讯婴儿时拍摄,那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来真相如此。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同我一样,他中学从未毕业,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我家生产拉链,他家做铜钮。」

明白了。

结球低下头。

这时,方玉意同老人说:「我走了。」

她放下几张钞票。

「福和好吗?」

结球瞠目,什么,连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声说:「他们还不知道消息。」

结球作不得声。

「你敢同老人们说吗?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何必叫他们更伤心。」

老妇又问:「小珠呢?小珠为什么不来?」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然後示意结球跟著她离去。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

她唏嘘地说:「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十八个月後生下小珠。」

结球呆呆坐著,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过,这诚然是别人的故事。

「後来,他走出工厂,凭看小聪明,兜售人寿保险,赚到一点,换上西装,改了个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过了,叫思讯,又觉得我够不上他,同我离婚。」

结球只张了张嘴。

「後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从来不喜欢读书,根本没上过大学。」

「可是,」结球终於开口了:「他懂得那麽多——」

「他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

「思讯可见过祖父母?」

「每次来这里,都掩看脸叫可怕可怕,她的心头同她父亲一样高,不愿认宗,她连我亦嫌低级,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亲属。」

结球站起来,「谢谢你告诉我。」

「会不会影响你对思讯的印象?」她心怯了。

结球笞:「我已应允她会照应到她中学毕业。」

「还有四年。」

「时间过得很快。」

「真的,林小姐,你要珍惜光阴。」

结球告辞。

回到家里她忽然呕吐起来,半夜,她发烧,只得自己驾车往私家医院。

医生立即替她诊治。

「我是否小题大做?」

医生说:  「并不,小心点好,食肉菌、脑膜炎、E型肠毒、川崎症……开头时都是发高烧。」

「我病属於什麽?」

「太累了,感冒。」

结球点点头。

年轻的男医生关怀地问:「能开车吗?」

结球微笑答:「没问题」。

她结账回家。

  第3章

第二天下雨,颇有秋意,钟点女佣来收拾公寓,发觉东家还在床上,她意外,「林小姐你不舒服?」

「不不,我这就起来。」

结球同女佣说话态度与同事无异,对下人使意气,是非常粗鲁举止,读书人不为。

她照常出门上班。

住宅附近有一间著名女校,少女们穿著雪白捆蓝边的校服裙子来上课。

可是,无论父母多麽锺爱,功课如何优异,将来,难保不被人欺骗呢。

公司司机在等她,见她气色欠佳,「林小姐可要看医生?」

她轻声回答:「先返办公室。」

像机器一样,非开动不可。

她想起第一天上班,就不小心丢了左边隐形眼镜,只一只眼睛视物,整个人有点迷糊。

由王庇德负责带新同事游公司部门,他後来说:「人人都张牙舞爪,预备大施拳脚,只有你,寂寥地不发一言。」

他因此对她有深刻印象。

同时考进宇宙有一个叫郑巧雯的女子,时时有意无意把结球推开一点,她好站到前头去,到了第三天,结球识趣,自动退避三个位。

但是导师反而叫她:「林,这里看仔细点。」

结球父亲曾说:「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大抵是注定的,天大努力,不过挣多十个八个巴仙,恶形恶状就划不来,不如尽力而为,听其自然。」

如此家训下产生的孩子,自然不会请人吃包铮。

郑巧雯做了不到一年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结球却不想走。

是王庇德留住了她。

这个原名叫王福和的人。

完全没有人看得穿他的底。

他统共不像徙置区工厂出来的学徒,他勤奋好学,浑身散发上进的魅力。

他衣著素净,除出蓝白灰没有别的颜色,头发指甲永远修剪整齐,只戴一只白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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