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生论-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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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备,或者贫乏而低劣,生活就会受到大影响。这个道理更容易明白,也可以不说。需要注意的是另外一些条件,没有它,似乎生活也不致受到显著的影响,可是有它,生活就会更美好,更丰富。这类条件大致说是偏于精神方面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增补”。
增补在人类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不仅由来已久,而且无孔不入。莎士比亚剧作里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是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东西。没用,当然是就简单的维持生存说的;如果此外真没有任何功用,乞丐当然也就早弃置不要了。增补之用是生活最低需要之外的另一种用,你说它不重要吗?也不尽然。
衣,似乎可以只求取暖,但是,红装,碧裙,各种花纹,各种形式,争奇斗艳,所图的都是增补之用。居室也是如此,本来能蔽风雨就可以了,但是,只要条件许可,就要雕梁画栋,朱户绮窗,其外围还要假山流水,花木竹石。再例如小至日常琐事,桌椅怎样布置,头发怎样修剪,商店买物,纽扣发卡之微,也要挑选颜色样式。这类事,我们不惮烦,反而誉之为审美观点,或说是求生活的美化。
已经能够生存,又进而求便利,富厚,美化,等等,这是为什么?
一种解释,可以称之为现象的,常识的。人生而有欲,只是最低限度的能够维生,还不能使欲得到比较充分比较合适的满足。举个最浅近的例,饥而求食,脱粟并非不能果腹,只是不能使欲得到比较充分比较合适的满足,所以进而求粱肉。外界条件求便利,求富厚,求美化,其目的都是希求欲能够获得更充分更合适的满足。
一种解释,较深一层,可以称之为本质的,哲理的。生命,受之自然,也许竟如老子所说,“天地不仁”吗?或然,或未必然。不过无论如何,生命定于一身为“我”,而“我”之在世间,只此一瞬间,则是不可变易的事实。如何对待?家有敝帚,尚且享之千金,何况“一生”!所以,至少就一般常人而论,都应该善自利用。所谓善自利用,一个总的精神,是以人力胜天,就是说,自然虽然冷漠无情,我们却偏偏要以人力谋补救,短者长之,薄者厚之,丑者美之,鄙者雅之(当然是在自然规律所容许的范围之内),以求不负此“一生”,这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劳动,生产,对人对社会尽责,这些,我们方便称之为本分的,社会的,外物的,当然都很重要。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这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外界求而难得,不得,需要“代”,需要“化”;另一种是,虽已有所得而尚不满足,需要“补充”,需要“扩大”。这正面说就是,需要一种精神方面的境界,可以供神游而使生活更美好,更丰富,更如意。
上面的话也许玄虚一些,我们可以换个方式,从实例方面讲。某些科学,如数学、天文、物理等,研究到某种程度,可以使人神游于一种“知”的境界。这种感受,虽然未必像斯宾诺莎所说,应该算作至上的“知天”,但是它能够丰富、扩大生活的境界,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这或者还不够明显。更明显的是各种形式的艺术。例如绘画,显而易见,可以引人进入一种造境。看宋人长江万里图,会使人多少感到身经三峡的心情。看密勒拾穗图,会使人感到农田生产的朴厚可亲。正如宗少文好卧游,几乎人人部喜欢绘画,其原因就是绘画的造境可以扩大生活的境界。再例如小说、戏剧也是这样,《水浒传》。写好汉,写江湖,《桃花扇》,写兴衰,写离合,都能创造一种活生生的境界,读它(或看排演); 常常可以使人与作品中的人物共感受,同呼吸,这类入小说、戏剧之境,也是一种神游。再例如诗词,我们读“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仍山”是一种感受,读“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是另一种感受,这也是一种神游,虽然与绘画、小说等相比,诗词的境界显得缥缈一些。此外,雕刻、音乐等也是这样,所谓欣赏,都是神游其造境,其结果是,外界求而不得者可以得到(性质当然不尽同),已有所得而尚不满足者可以补充而扩大之。这是艺术的增补之用(理智的训诫之用这里不谈)。以上是谈欣赏,自然还可以更进一步,自己从事创作。这当然比较难,但是就其功用说,道理却是一样的。
生也有涯,生活之道难言.无论如何,正如某生物学家所说,生只此一次总是个遗憾。这自然是我执。如果我们不能或不愿走佛家的路,破执,那就最好还是顺常道而行,重视增补而求生得更美好,更丰富,更如意。去日苦多,而世间万有,所以要及时努力,善自利用之。
一二 不朽
不朽是乐生在愿望方面的一种表现。不是最高的表现,是让步的表现。最高的表现是长生,如秦皇、汉武所求的那样,炼丹道士如葛洪之流所幻想的那样。长生做不到,不得已,才谦退,求不朽。这有多种说法。如俗话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太史公司马迁是:“立名者,行之极也。……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左传》说得全面而细致,是:“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不废,表现有多种。最通常的是见于文字,如苏东坡,不只有各类著作传世,而且《宋史》有传。其他形式,如某制度是某人所创,某建筑物是某人所建,某宅院是某人所住,某器物是某人所遗,某坟墓是某人的长眠之地,等等,都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实质是一个,即死人存于活人的记忆里。
这可伶的情况是近代科学知识大举入侵的结果,以前并不是这样。晋阮瞻作《无鬼论》 ,据说鬼就真正来了,可证流传这故事的人还是相信有鬼的。鬼由灵魂不灭来。灵魂不灭,形亡神存,比只是存于其他人的记忆里会好得多吧?因为这虽然不是长生,却是长存,并没有人死如灯灭。可惜的是,这种美妙的幻想有无法弥补的缺漏。神与形合,成为某人,死则离,离后的神是什么样子?与形同(世俗的迷信这样看),说不通,因为神是独立于形外的;与形不同,难于想象。其次,灵魂也离不开处境。一种可能,暂借世间的形,在世间以外的什么处所长存,如杨玉环,在海上仙山,如《聊斋志异》的连琐,在坟墓(代表阴间)里,这样的长存,当事人会安之若素吗?至少是活人以为,不会安之若素,所以还要再找个形,复返人间(托生)。可是,这样一来,前生是王二,此生是张三,来生是李四,三人形貌不同,互不相知,还能算作长生吗?何况还有佛家的六道轮回说,此生是张三,来生也许不是李四,而是一头驴,这离长生的设想就更远了,幸而我们现在已经不信这些,可以不谈长生、长存,只谈不朽,即所谓人过留名。
先由反面说起,也有对留名不感兴趣的。通常是把世事看破了,反正是那么回事,混过去算了。“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口不如饮美酒,被服纵与素。”是常人群里有这种看法。也可以出自非常人,如汉高祖的吕后就不止一次地劝人:“人生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还有带着牢骚的,如说;“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禁封,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反正同样是消灭,名不名无所谓。更进一步是逃名,远的有巢父、许由等,后来有寒山、拾得等,只是因为世间不乏好事者如皇甫谧、丰干之流,他们才事与愿违,竟把名留下来。
对留名无兴趣有多种原因,可以不深究。但有一点却绝顶重要,就是货真价实的非常之少。大人物,连反对个人迷信的在内,都多多少少会恋恋于个人迷信。一般人,幸而能达,男的就争取登上凌烟阁,女的就争取建个贞节坊;办不到,退让,总还希望盖棺之后,墓前立一块刻有姓名的石碑。平时也是这样。求立德,立到能够出大名,难。立功,如管仲、张骞,自然也不易。立言像是比较容易,但写点什么,有人肯印,有人肯买了看,尤其改朝换代之后还有人肯买了看,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不得已,只好损之又损。有些人连衣食都顾不上,当然要把精力和注意力全部放在柴米油盐上,稍有余裕就难免旧病复发,比如有机会到什么地方旅游,就带上一把小刀,以便找个适当处所,刻上某年月日某某到此一游。总之,人,有了生,就无理由地舍不得,但有生就有死的规律又不可抗,怎么办?留名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于是求不朽就成为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上面说,不朽,不管表现方式如何,实质只能是存于来者的记忆里。这不是空幻吗?如果深迫,会成为空幻。以苏东坡为例,直到现在,还有很多很多的人知道他,从知道他这方面衡量,他确是不朽了。可是,他能知道吗?他早已人死如灯灭,自然不能知道。就自己说,自己不能觉知的事物究竟有什么价值呢?还可以看得更远些,文字的记载,甚至人,以及我们住的世界,都会变化以至消亡,一旦真成为万法皆空,所谓不朽还有什么意义吗?这样考虑,我们似乎就不能不怀疑,所谓不朽,也许只是乐生而不能长有。聊以自慰,甚至自欺的一种迷信吧。
但我们也可以从另一面看,那就答复即使是肯定的也不要紧,因为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究极价值,我们不知道,那么,为了率性而行,在有些事情上,我们就无妨满足于自慰,甚至安于自欺。秦始皇自称为“始”,在沙丘道中,长生的幻想破灭了,却相信子孙统辖天下可以万世不绝,这由后代读史的人看是自欺。但他得到的却是安慰,货真价实,不折不扣。不朽就是此类,生时自慰,心安理得,甚至因想到不虚此生而欢乐,而不畏死,功用确是很大的。
还有己身之外的功用。不朽,就理论说有两类,流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