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第4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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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豁牙吃吃笑。于四姐听得胀红了脸,大家对面摆摊多少年了,互知根底。这老头浑号“狗嘴孙”,一条拧花舌,两排伶俐齿,年轻时常挑担窜街卖,能哄得寡妇开心、虔婆受用,若翻脸时,嘴皮子利索可不饶人。当下腆着笑骂了句老骚包,也不去招惹他了。
长孙笑迟来到自己常蹲的摊位,把鱼篓放下,地上铺好草垫,挑出几条大鱼齐整整竖码在左边。发现单有一条最大的,足有五六斤,便打横摆在最外面。其余中等大小的码在中间,再差一点的,尽量挑个头差不多的,摆在右边。剩下的小鱼也不挑捡,倒出来些,在泥地上堆成小堆,余下的仍搁在篓里不动。
此时买菜的人少。他闲着无事向这一街两厢左瞧右望,只见红红的牛羊肉在晨曦中挂上了钩子,白白的大馒头冒着热气捡出了蒸笼,一板板豆腐在案上高高起摞,一根根油条泛着金光在锅里正起泡成形。地摊上有自漏的宽粉条,也有贩来的盐津梨,有新下来的青红枣,也有绑了腿的老母鸡,人们在各自摊上忙碌着,一幅平安喜乐景象。
他眼里瞧着,心里盘算:如果今天真能卖出三吊钱,给小香买酒要花去一吊半,剩下的一部分买盐,一部分买米,酒多不免伤肝,再买些葛花菜解一解才好,天气转凉了,也该给她添些衣裳,尤其溪边阴冷,可不能让她脚下受了寒……唔,这样便不够了,那么这次先买鞋,下次再添衣,或者先添衣,下次再买鞋……不过也未必,这条最大的若是有买主喜欢,多给俩钱儿,说不定也就够了……
算着算着,忽然失笑。
聚豪阁把控长江水道,日进斗金,自己过去身为阁主,食宿一切都有下属打理,凡是端上来吃的,必然珍馐美味,凡是送过来穿的,亦必合身体贴,从来没有必要为此付出心思,如今需要事事亲为,却也已渐渐习惯。
仔细想想,唯一没有变化的是,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中自己都很少碰银子。
过去是不须碰,现在是碰不到。因为花尽一天力气打上来的鱼,也只能换来几串铜板而已。
有了数限,就有了取舍、有了算计。
多一分取舍便少一分自在,不知不觉令刚刚退隐江湖时的那份潇洒消减了许多。
然而眼前这晨曦、笑脸、这泥泞的小街、粗俗的俚语、这鱼腥肉香、鸡叫虫鸣,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鲜活、生动,予人以巨大的存在感,自己置身其间,仿佛才是真真切切活在世上,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每当这感觉升起的时候,那份窘迫便显得微不足道起来,甚至丝毫不再值得以此为意了。
他笑吟吟地望着,享受着这一刻的轻松适意,只见小街的尽头,有人在薄薄的曦雾中正向这边缓缓走来。
第三章 海阔
那人一身官服,负手步履安闲,如同游山逛景。身后两个小跟班,一个细白面皮,臂弯挎布袋,一个黑墩墩空着手。
一街两厢的摊贩却都紧张起来,不等到近前,纷纷笑脸迎出揖拜,口中道:“税官老爷,今儿您巡得早啊!”“老爷,吃点儿早点吗?”“老爷,我这新炸的油糕,您尝两块!”
那税官老爷哼哼啊啊地应着,一步步往前走,摊贩们把税钱都交在他身后跟班的灰布袋里,不管是肉是菜,是鲜果还是花生,只看老爷目光在哪儿多停留了一会儿,也都统统装袋一并送上。走了不到半条街,布袋已经变得沉甸甸,另一个小跟班怀里也已经抱得满满,有些拿不下了。
来到长孙笑迟这摊,税官老爷瞄了一眼码得整整齐齐的鱼,扑哧儿笑了。两个小跟班见他笑,也都跟着笑了起来。挎税袋的细白脸媚眼斜横道:“大人,您瞧他这几条臭鱼又摆得这般齐整,像宝贝似的,可不是挺可笑么?”声音也是奶里奶气。长孙笑迟点头道是,连称见笑,将税钱也送进了口袋。税官眼睛落在那条最大的鱼身上,道:“臭鱼烂虾,送饭冤家呀。”
往日见他们来收税,只要眼睛落在鱼上,长孙笑迟都是毫不犹豫地送上,可今天瞧着那条鱼,眼里便像是望见了两双绣花鞋般,身子一时便僵住没动。僵持了有两三个呼吸,那细白脸眼神烦躁起来,正要张嘴,却见他仿佛刚会过意般,搓着手笑起来:“哎呀,这位老爷好像有点拿不下了。怎么好呢?怎么好呢?”说着回身在篓上抽出根柳条,把丫杈往大鱼口里一钩,提起来向细白脸递过,笑道:“您受累吧。”
细白脸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似乎在说“算你识相”,噤着鼻子接过鱼,跟在税官老爷后面,继续前行。那税官见跟班确实也抱得满满,再经过的摊子,便都只收税钱,不再收东西。
长孙笑迟像是感喟、又像是责怪自己似地摇头笑笑,缓缓蹲回了摊子后面。
这时税官从一个粉条摊收完了钱走过,细白脸却似想到些什么,停了步子,回头问道:“你这粉,经炖么?”看粉摊的是一个老农,满脸皱纹,线条刚毅,蹲在那儿直勾勾答道:“怎不经炖?好白矾拿的,正经经炖。”税官听到对答,也停了脚步回头看过来。细白脸蹲下拨拉拨拉粉条,又问:“什么磨的?地瓜的可不好吃。”老农道:“地瓜的黄,我这白条的,正经好土豆粉。”细白脸有些不耐:“劲不劲道?”老农道:“不经炖就不劲道,不劲道就不经炖,正经劲道,又滑溜又劲道。”
旁边卖菜的一瞧,这老头实在不开眼,人家问这头一句,就是让你主动送上去,炖鱼配宽粉,怎么这点事都不明白?当下收了一把香菜,用绳一缠,扎成小捆笑着递在细白脸手上笑道:“炖鱼少不了香菜,去腥去恶,越吃越乐,哈哈哈。”回身时向那老农直使眼色。
那老农嘴唇嘬撅着,两眼瞪得圆纠纠,看来是心里明如镜,就是不愿给这把粉。细白脸有些挂不住,笑道:“算了!”猛地往起一站,借着起身的劲,将手中布袋抡起,“啪啦”地一声,正甩在那老农脸上。袋中装的尽是铜钱,抡起来一两贯一斤,力道极沉,将老农打得身子一歪,扑嗵摔在身后泥洼里,溅得泥浆到处都是。
长孙笑迟在旁瞧得清楚,蓦地站起身来,手里握紧了秤杆子。
那老农口中涌血,下颌骨歪在一边,半身都是黑泥汤,这些倒无所谓,一瞧见好好的粉条被溅成了泥条,登时心疼火发,猛吸气撑身欲起,不料血堵咽喉,一下子呛得他两眼翻白,脑勺往后一挺,扎进泥里不动了。周围人眼睁睁瞅着,谁也不敢去扶。
细白脸似没想到这老头如此不经打,也有些害怕,税官老爷皱了皱眉:“挺大岁数,见钱眼开,税袋也是你能乱摸的?”向细白脸使个眼色:“算了,走吧!”
三人快步走远,连剩下的税钱也不收了。人们围拢过来,有人一探老农鼻息,惊呼起来:“不成啦!”之前长孙笑迟心里起了些犹豫,这一步没能迈得出去,此刻听见这话,忙将秤杆一扔,分人群进来道:“我看看。”蹲下二指在老农腕上一搭,脉动仍在,忙将他身子搬成侧位,伸掌在他背心轻轻一按,内劲透入,老农口鼻之中“呜哇”一声,废血涌出,紧跟着长吸进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围观众人都欢叫道:“醒了醒了!人没死,人没死!”于四姐一脸惊喜:“哎呀我的大秀才,没想到你还会点医学!”狗嘴孙道:“敢情!文人通医嘛!”那老农咳嗽一声,吐出两颗牙来,分开人腿再一瞧自己的泥粉条,登时老泪迸流,挣扎着要找税官三人算账。人们连拉带劝:“捡条命就不错了!还折腾什么?”“就是!早抓把粉条给他也就没事了,何苦来哉!”老农吼道:“我粉条是大风刮来的?”长孙笑迟道:“气大伤身,您还是先消消火吧,你看这一袋粉也污了,人也伤了,哪多哪少?”
“放屁!”老农骂道:“我家里一共才几亩地!老两口子种了土豆翻土豆,翻了土豆漏粉条,一年到秋就指着这点进项,水里鱼有的是,打多少都是白来的!我哪跟你比得!”
长孙笑迟道:“老人家——”
老农挣腕子骂道:“你也别在这装好人!要不是你给他鱼,他们又怎会想到要粉条!”于四姐道:“你看看,这话说得就不中听了,他不也是为你好么?人家又没得罪你,要不是人家秀才,你憋了这口血在心里,现在早见阎王了……”老农眼睛忽然撑起,一把抓住了长孙笑迟的腕子:“对!你是秀才,你会写字!”不等长孙笑迟回答,于四姐先笑了起来:“可不是么?你别看他卖鱼……”老农哪还有心听,扯着长孙笑迟道:“走!你给我写状子,我到县里告状去!”
人们一听这话,登时呼啦啦散开一片。狗嘴孙摇头道:“你瞧那小白脸不济?衙门里的老爷都爱顶他的沟子,那也是个有根基的人哩!别犯傻了!宁可忍一时四壁透风,也不能进一步跳进火坑!堂鼓敲开响嗡嗡,民要告官不得行!”晃着脑袋,领着小孙子又回去看摊了。
长孙笑迟在老农手上按了一按:“老人家,你这些粉条上的泥,早些清洗干净,还能卖的。时间长被泥水泡透,恐怕就不成了。”说着回去抽柳条穿了两条大鱼回 来,朝老农手上递去:“有洗不净的、卖相实在不好的,便就着这鱼,回家炖着吃了罢。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老农脚一颠退了半步,颤巍巍歪头瞧他,两只混浊发黄的眼珠里忽然蒙上了一层水色,活像柳条上的死鱼。秋风扫来,将他吹得又打了个晃,身上的破布衫抖得扑啦啦响。
“海阔天空……海阔……天空……”老人口里重复着,又把这四字念叨了两遍,忽然把头向天仰起,仿佛把泪水又倒灌回了眼睛,脸上皱纹挤拧,鼻孔里“哼哼呵呵”地,说不出是哭是笑。好一会儿,他扫了眼躲远的人们,低头又看看自己的粉条,终是心疼东西,紧着嘴唇把鱼往回一推,弯下腰哆哆嗦嗦收摊,装担挑起来转身回家。
长孙笑迟提着这两条鱼瞧着,见他远去的背影里不时抬手,似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