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道-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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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说得兴奋,有人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汤盆走了进来,韦播也没仔细看,伸手就揭开盖子,对高嵩说:“其实那美人的乳房,和这炖烂的熊掌倒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刚说到此处,却见对面高嵩已是脸色煞白,眼孔里露出十分恐怖的样子。韦播再低头一看,汤盆里哪有什么鲟鱼熊掌,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是的,韦六的人头!
高嵩率先“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只见来人将汤盆带人头往高嵩头上一砸。这力道威猛无比,高嵩的脑袋顿时被砸得像只摔烂的大西瓜一般,身体也像歪倒的麻袋一样,重重地倒在地上。
波斯舞女尖叫逃散,韦播也吓得手脚发软,刚想伸手摸身边的陌刀,却被来人一脚踏住手腕,疼得他“哇哇”鬼叫。灯烛下,来人的面目此时看得格外分明,他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正是万骑左营统领葛福顺。
韦播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反……反……”一个“反”说了半天,也没吐出别的字来。葛福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利刃猛然一挥,韦播顿时身首异处。
万骑营中,葛福顺在一彪人马的簇拥下,用木杆高高悬起韦播、高嵩二人的首级,策马四处高呼:“韦后毒杀先帝,图谋扰乱社稷。现在大伙儿一起诛杀韦氏,拥立相王为帝以安天下,有助逆党者,这杆上的首级就是榜样!”
万骑营的豪杰,平日里早就看不惯韦播等人的骄横作风,此时大多都轰然而起,欣然听命。
长安城内,夜禁极严,寻常时日里晚上就少有车马人声。如今这些天,都知道皇帝驾崩不久,国势不安,更是加意地戒备森严。夜幕一降,当真是鸦雀无声,空荡荡的街衢里,只有巡夜甲士的马蹄和打更人的吆喝声,才能像一颗小石子落在沉沉的井水中一样,暂时打破这黑夜中的静谧。
然而,今天万骑营中却灯火通明,鼓噪之声惊天动地,长安百姓皆被惊起,但均藏在家里不敢出来。老宰相韦巨源刚刚睡下,听得外面喧声如雷,又匆忙起身,颤颤巍巍地非要出去看一下情况。夫人和儿子都跪地苦劝道:“兵荒马乱,凶险之极,等事定之后再出门吧!”
韦巨源年近八十,却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他激动得白须乱颤,一把揪开夫人扯住他衣袖的手,又将挡在面前的儿子踢开,让两个老家人扶着,喝令开了宅门,直奔朱雀街而去,口中嚷着:“国家有乱,我是三朝老臣,哪能坐视不管?”
韦巨源刚走到街口,只见一队人马呼啸而来,手中执着巨斧长锯,还有人抬着云梯,推着撞锤大呼狂叫着向皇城内苑而去。他抢到道路中间,喝道:“你们是何人统领的兵马?奉了谁的号令,竟然敢夤夜之中,凌犯皇宫……”还没等他说完,一名军将骑着快马,一下子将韦巨源撞倒在地,马蹄正好踏在他的胸口,当即口中鲜血狂喷,死在道中。
内将军贺娄氏听到有人说起城中生变的事情,匆忙跑进宫中,回禀韦后。韦后不以为然,还以为是羽林万骑的人去捉杀太平公主及李隆基等人闹出来的动静。她挥手道:“我知道了,不必惊慌,到天明自有分晓。”
贺娄氏满怀狐疑,刚退出了皇后的寝宫,却听得鼓声震天,越来越近。接着犹如霹雳一般的巨响不断,一名侍卫满脸沾着污泥的血水,也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嚎叫道:“内将军,大事不好,叛贼撞开了玄武门和白兽门……”
这玄武门和白兽门,是通入内苑禁地的最后一道屏障。贺娄氏闻得,不禁大惊失色,充满疑惑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人反叛?”那名侍卫正要开口,只见远处冲来的兵将张弓举弩,羽箭飞蝗般射来,这名侍卫背上片刻之间就身中数箭,委顿在地而死。
贺娄氏的胳膊上也中了一支弩箭,吓得慌忙躲在巨大的殿柱后面,才侥幸暂时逃得性命。只听“笃笃”声响不绝于耳,弩箭钉在木柱上,像啄木鸟啄木一般响个不停。她一手扒开宫门,冲着里面拼命嚷道:“皇后,叛贼真的杀过来了,贼势很大,我先抵挡一阵,皇后快逃到飞骑营去!”
韦后这才惊慌,忙不迭地在她提拔的另一名内将军——尚宫柴氏的护佑下,匆匆赶往芳林门,逃去飞骑营。柴氏找来宫中最为名贵的护身软甲,飞速给韦后穿上,然后背起手脚酸软的韦后就往宫殿后面逃。
只听得刀声霍霍,贺娄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再也没有了声息。柴氏只觉得后脖颈黏乎乎的,下意识地一摸,满手是也不知从哪里飞溅来的淋漓鲜血。她吓得也不敢回头观看,忙不迭地和几个侍卫紧护着韦后逃开。
慌忙中,宫女们大声惊呼,四散逃命,打翻的灯烛落在帐幕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要是在往常,柴氏当然要大声叱打她们,但现在却哪里顾得上!
出得芳林门,好容易来到其侄韦璿统领兵马的飞骑营,韦后脚上的丝履不知何时已然丢掉,她跣着两足,头发也披散零乱。内将军柴氏率先喝道:“韦捷何在,还不赶快出来迎接皇后圣驾!”
喝了几句,蓦然发现,大帐中那一排顶盔贯甲的兵士都木然不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着她们。韦后和柴氏被瞧得有点发毛,正要开口质询,只听有人举剑挑帘,走了进来。
柴氏眼尖,只见这名魁梧威猛的大汉右手执剑,左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看面目正是韦捷。韦后吓得“啊”的一声,用手捂住了眼,浑身不住地颤抖。柴氏还壮着胆子问道:“你是何人?受何人主使?你可知这是抄斩六族的大罪吗?”
这人仰天大笑:“老子名叫陈玄礼,临淄王有令,斩得韦后人头者赏黄金千两。但攻打皇宫的差使派给麻嗣宗、刘幽求他们了,却令我对付飞骑营的韦捷、韦灌这两个狗东西。总以为这份富贵没指望了,哪知你们肥猪拱门,自己送上门来了!呵呵,俗话说‘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没等说完,柴氏情知无望,举刀向陈玄礼劈来,只见陈玄礼身子矫捷异常,轻轻一闪,就躲过了锋刃,接着身形一晃,已到了她的身前。柴氏慌乱中又劈了数刀,只见血花飞溅,一个女人大声惨呼。柴氏定睛一看,原来陈玄礼不知何时已将韦后擒在手中,挡在身前,刚才劈的这一刀,正好砍在了韦后的肩头。
柴氏吓得双手发软,陈玄礼趁她心神慌乱,飞起一脚,将她踢出数丈开外。柴氏的身体刚一坠地,四周的兵士枪戟乱搠,将她刺死在地上。
砍在韦后肩头上的这一刀,也是相当深。鲜血早已洇红了她身上那绣着九只凤鸟的皇袍,陈玄礼看着不可一世的韦后瘫软在地,失血过多的脸色变得和纸片一样苍白,眼神中全是痛苦和恐惧,其中还带着些许求乞,不禁心中也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嚣张跋扈、令人生畏的执政皇后了,而是一下子变回了原形,变成了一个年老色衰、无力无助的孱弱妇人。
原来,一个人坐在权力的神座上,他或她就是司命的主宰,就拥有着掌握别人生死和命运的权力,而一旦离开了权力的光环,就像传说中的妖精蜕去了随意变化的灵气,现出本是破扫帚或旧灯笼的原形和本质来。
然而,只有片刻的犹豫,如此情势下,自然也不容许陈玄礼过多地遐想。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像是在蓄积一种最凌厉的气势。他定了定神,再次举起那把冷森森的长柄陌刀……
武延秀死在了肃章门外。
安乐公主为了准备册封皇太女的大典,又命尚衣监给她做了好几件华贵的服饰。她听到外面传来了喧嚣声,却毫无警惕,依旧沉浸在镜前试衣的好心情中。她挥手打发驸马武延秀:“去看看,外面闹得这么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武延秀刚出肃章门,只见黑压压的一队人马像旋风般扑了过来。他还没醒过神来,颈上的人头就成了这些人换取富贵的最佳猎物。
一名偏将心思机敏,眼见武延秀的人头先被大伙砍掉掠走,于是也就不再和众人争抢,率先冲进了万春殿。殿内,安乐公主正换了朝廷大典上穿用的钿钗礼服,朱红色的绶带上佩了瑜玉双珮,头上装束了九枝花树。她扬扬得意,完全沉浸在被册封为皇太女的憧憬之中。
她对眉毛还不是很满意,如果眉尖再上挑一点,就更有“皇太女”的气度了。对着嵌在宫墙上的那面明晃晃的巨大铜镜,让侍婢取来龟兹出产的青黛石再仔细地描一下双眉,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响动,她还以为是武延秀回来了。可尚未回头,就觉得脖颈上一凉。临死前那一瞬间,她清晰地从镜中看到,随着寒光一闪,自己的头颅离开了脖颈,所以,尸首异处的安乐公主,那双杏眼始终睁得大大的。
上官婉儿这一天也住在宫内,韦后拟定的那份诛杀李隆基等人的诏书,她根本就没有发出去,她早就知道今晚要出天翻地覆的大事情,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是不允许再摇摆迟疑的。她派宦官送给韦温的是另一份诏书,上面只是空泛地说形势急迫,要严加戒备之类。
那份墨迹淋漓,尚未完全干透的诏书就放在案上,也许,这张薄薄的纸,可以成为她的救命符。
婉儿今夜特别怕黑,让宫女们在殿中悬了十来个朱红色的大灯笼。在摇曳不定的火焰照耀下,婉儿的脸色十分苍白。不知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忐忑过。这些年来,有过多少大风大浪,有过多少生死旋涡,看起来娇小纤弱的她都闯过来了。但今天,她却觉得像走在一个黑漆漆的深潭边,一旦被吞没,立刻万劫不复。
婉儿深吸了一口气,想闭上眼睛养一下神。这四十年来的种种片段,忽然都浮起回现在眼前,那一张张人脸,有的凶恶,有的龌龊,有的威严,有的温和,有的亲切。突然间婉儿浑身打了个冷战,她睁开眼来,浑身的冷汗浸透了衣衫。因为她清醒地意识到:刚才浮在她眼前的人脸,竟然全都是死去的人,没有一个还活在世上!
难道我今天也注定难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