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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租界-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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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个激动人心的想法,连上海租界里那帮老顽固也怦然心跳起来。眼捷手快的家伙立刻行动起来,请那帮他们原先瞧不上的美国佬吃饭,请他们到家里来,给大家谈谈这个一喂,这个饶有兴趣的想法。他们很快组成一个小集团,有银行洋行的大班,有政客,有记者,有法律顾问,还有专事在各列强政府首都活动的院外游说小组。想法最荒诞的人甚至提出,这个计划还可以再扩大,从上海沿长江到武汉,两岸五十公里的地方都可以划入这个自由市里。他们说,这对中国是一件好事,它将建立起一道屏障,再也不会有军阀混战。上海将会繁荣昌盛,整个长江将会日复一日向全世界输出财富,而他们也将会再次发大财。

萨尔礼少校从这个计划中看到一种更伟大的思路。他觉得这就好像是从一堆烂狗屎中看到熠熠发光的钻石。这的确是一种机缘,上海将拯救全世界,因为共产国际正把它当作资本主义世界中最薄弱的一个环节,他们要在这里发动下一次进攻。只要在计划的目的上稍作改变,它就会变得更合理,更符合法国政府,甚至欧洲各国政府的全体利益。一个自由市,它将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所有的政府都将保卫它,不给共产主义一丁点染指的机会。

他想,顾福广和他的那个城市恐怖活动小组将会是导火索。顾福广的暴力行动将会是共产党残忍的、不顾一切的进攻的预兆。他会让巴黎醒过来的。他会让欧洲那帮政客全部醒过来的。他容忍他们在这城市里活动,不去逮捕他们(上帝知道那有多容易),就是想让他们把动静闹得更大一些。这不是个道德问题,他认为,伟大事业总是要在事先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他偶尔会觉得这种想法多少有些疯狂,但这是个疯狂的时代,他宽慰自己,这是个火山即将爆发的时代。

阳台上的草坪上有人尖叫,是网球场上的女人。球还未落地她就挥拍去接,急速冲来的小球砸在网球拍上,把球拍打落在五英尺外的草地上。显然她的右手臂——那块与肩膀连接的肌肉已受到某种程度的撕裂性损伤。她伸手揉着那地方,曲腿坐在地上。她的腿上全是汗水,膝盖上沾着几片残缺的草叶。萨尔礼认出她来,她是那个美国女作家,听说她跟一个中国诗人住在一起,还有两只猴子和一头鹦鹉。

少校这才看清楚球场这边的男子。他正朝拦网这边走来。他是英国外交部的布里南先生。座中一位少校不太熟悉的美国商人说:“听说他很快就要调回伦敦。”

马丁少校有些尴尬。他悄悄看一眼毕杜尔男爵,男爵骄傲地保持沉默。布里南先生是自动退出这个小圈子的,没有任何人对他提出这个要求,他很快发现自己已触犯众怒,偶尔偷情是被大家允许的。偶尔跟人家的老婆上床,大多数租界里的商人都会装作不知道。但事情一闹到报纸上就有所不同。闹到这步田地,事情的性质就发生变化,它变成一种挑衅,一种对租界男性白人旧有权力结构的挑衅。况且那个女人后来自杀,所以连商人的太太们也不同情这个家伙。

“如今只有这位女作家跟他来往——”小马蒂尔先生评论道:“女作家就像中国蛾子,一看到火光就浑身发热,一看到危险就扑扇翅膀。”

“她只是想把他写到她的文章里去。”先前那位美国商人解释说,显然他喜欢她写的文章:“她会把他写到《纽约客》上去的,这下他可就出大名啦。”

毕杜尔男爵试图把大家拉回到严肃的话题上来:“单单从海防向上海增兵是不够的,法国外交部最好快点向南京提交正式的备忘录。”

“最好是各国政府联合提交照会。”毕沙司令心急如焚。就好像一旦上海变成自由市,他的那个万国军团司令部就会变成一个独立的国防部。

⑴J。Madier。

⑵Danzig,在拿破仑时代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两度被划为自由市。

四十四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二日下午一时三十五分

林培文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来提审他。连续两三天,那个自称是南京中央党部调查科特派员的家伙再也不来找他。他不知这算不算自已的胜利,这是不是敌人在碰壁之后,想要改变一下审讯策略。

他感到他们逐渐放松对他的管制。他们不再绑着他,他们也让他穿上衣服,可仍旧把他扔在那个黑漆漆的储物间里。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家伙(他自己说姓郑)常来找他说话。总是拿来一大堆报纸,《申报》,《大公报》,特别指给他看几篇文章。他不相信他们告诉他的话,他觉得他们用一条虚假的线索把报纸上的文章串起来,用一种阴险的、令人愤慨的、完全是子虚乌有的推理把那些不尽不实的报道连到一起,企图让他上当。

他怎会去听信敌人的谎言?一向以来,他们都在诬陷革命者。可他忍不住要去看。这正是他们的阴险之处,他认为。假如说刺杀曹振武果真会引起公债投机市场价格波动,那正好可以说明他们做得对,那恰恰说明他们打在统治阶级的要害部位。他不相信白尔路那件所谓的枪击命案会跟老顾有关,他不相信老顾会和一个妓女交往。他当然也不相信老顾会领取什么暗杀赏金,有些投机集团因此得利,那纯粹是巧合。他们只是暂时占到点便宜,不用多久我们就会跟他们算账的。

白天很热,坐在那个小黑间里尤其热。蜘蛛网和灰尘的味道让他不时打喷嚏。他想这次他大概会牺牲,即使他什么都不承认,光福煦路那件案子就足以让租界会审法院判他死刑。也许还会把他交给南京,因为他是共产党,那样的话,结果也不会差太多。可他并不害怕。他担心的是敌人会把他描绘成一个恐怖分子。敌人甚至会诬陷他,伪造一些文件,编造几份口供,把他们的行动小组描绘成犯罪帮派。他已觉察到这种迹象,他为此焦虑,他要想出办法来反击这样的阴谋。

他又被叫出储物间。外面阳光明媚。那天提审以后,陈设又做过调整。聚光灯已搬走,桌子也换成一张方的,他提审时坐的椅子放在桌边。那台电扇倒还留着,放在靠窗的墙角地上,正在转动。

姓郑的家伙让别人给他端来一杯茶,茶叶在玻璃杯里旋转。那些小特务已离开房间。他坐在椅子上,端起杯子,透过玻璃和鹅黄色的茶水望着他的对手。他再没别的办法,也可以跟敌人调皮捣蛋。

关门,转上保险,又关窗,拉窗帘。他笑着说:

“林同志,我要跟你谈点革命理论问题。”

“我们不是同志,从民国十六年春天你们背叛革命起,我们就不再是同志,你们甘心做帝国主义和买办资本家的走狗,我们之间,注定是你死我活。”林培文希望自己的声音里有足够的冷淡,足够的平静。

“相信我……早晚有一天,你我会成为同志……”他的声音和茶杯上方的热汽一样飘渺:“等到你把一切都弄清楚那一天,等到水落石出那一刻……”

他轻轻地咳嗽,像是一种顿号,像是换行空格,像是要换种语气:“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思想也是左倾的。我对共产党的事情,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知道和信仰完全不同,而你不过知道点皮毛。”

“革命家可不光靠信仰,革命家要有头脑,要善于分析。你现在是个受到蒙蔽的青年,我们希望你迷途知返。”

林培文从牙齿缝里嗤一声,他不屑于跟这种冒充成半吊子党务理论家的特务讨论什么问题,他更不想让他们那些散发着毒药气息的想法渗透进他的头脑里。

“我给你的报纸你看过么?”

林培文决定不再回应他的话,有毒的想法会不知不觉伤害人的心灵。

“其实——对于你那个上级,那个顾福广,我们对他知道得很多,超出你的想象,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我们掌握他的历史。我们知道他出生在浦东烂泥渡,早年在祥泰木栈做过工,我们知道他年轻时加入过码头上的帮会。你不相信他跟白尔路那个被枪杀的妓女发生过关系。可我们有确凿的证据……”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取在桌上,用手指尖把它们推到林培文的茶杯旁,让它们拱卫在茶杯两侧。照片拍得模糊不清,是两份文件,其中一份写在红色的竖排格里,用毛笔。另一份是印制的表格,用墨水钢笔。

他指着茶杯左边的那张,向林培文解释说:“这是一份房屋租赁铺保书。白尔路南益里一幢石库门房子的二楼西厢房前后两间。承租人是个女人,房东要求她在签名的旁边添加上老七两个字,因为大家平时都那样叫她。她的职业身份有些可疑,房东怀疑她是妓女,因此要求她提供铺保。在担保人那一行里,盖着一家蜡烛店的图章。我们按照地址去找过那家店铺,早已迁址,很神秘,不知去向。担保人还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也许你很熟悉,也许你从未看到过,可你至少熟悉他的姓,他叫顾廷龙。我们让拍照的人特地把镜头对准这个名字,照片上只有这一小块地方相当清晰。”

他又开始介绍第二张照片:“这是念慈妇科医院出具的手术通知书。医院的地址在安纳金路⑴和奥利和路⑵交叉街口转角上。是离白尔路最近的一家医院,私人小医院,一整幢石库门房子。只有一位主治大夫,陈小村医生是从日本回国的,我们认为他的名字很可能是去日本之后改的。病人在流产,情况很紧急。在家属一栏里,我们再次看到顾廷龙的名字。”

林培文感到愤怒像熔浆一样涌到喉咙口,他想呕吐,他抓起茶杯朝地上砸去。一阵脚步声,通芯门锁在转动,打不开,开始撞击。有人在喊叫,听不太清,门很厚,隔音很好。

林培文双臂撑在桌上,瞪着他。他望着林培文,又转头朝门外大声喊:“不用进来,不要紧。林同志有些激动。”

撞门声止住,沉默,脚步声离去。

“不要激动。你不喜欢听这些——我们可以说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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