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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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都只是些片言只语构成的零星碎片(那与情报本身来自道听途说的特征相吻合),可其中确实包含大量重要情报。有些是警务处对顾先生本人身份背景的猜测判断,包括他从马赛诗人那里听来的一些观点,那些观点缺乏逻辑上的一致性,显示其来源相当复杂。
小薛把这些道听途说写在报告中,可他自己并不明白这些情报的价值。(比方说,他并不知道警务处情报中关于金利源码头刺杀案的分析,那些对实施过程的模拟构想,马赛诗人对他简述的消息大部分出自南京小组的研究结论。他也不知道警务处对福煦路俱乐部事件纯属一种报复行为的判断,事实上与帮会的说法有关。他也无从知晓,顾先生对他当面交付这份文件,而不是一见到朴季醒就拿出来,感到相当庆幸。他告诉顾先生这份文件冷小曼并未阅读过,纯粹是根据事实来回答,而不是有意为谁作掩饰。)
三十七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下午六时五十分
朴季醒陪着客人吃晚饭,在那半小时内,顾福广把小薛报告仔细阅读一遍。霞飞路西段这整个地区全都是高级洋房,沿街只有几家花店和定制服饰店,朴一直把车开到亚尔培路,才找到一家野味香饭馆,他用菜盒把食物提回大厦。
顾福广再次阅读,抽烟,思考。随后把它们全都扔进壁炉,烧掉。重要情报由他独自掌握,这既是出于保护情报来源的考虑,也是让手下这支队伍保持单纯,不至引起思想混乱的必要组织纪律。此外,他当然不想让别人知道福煦路行动与老七的死多少有些关系。
报告文字在陈述方式和语法上稍嫌混乱,缺少统一的风格。有时是直接引用马赛诗人的原话,有时则采用间接方式来转述。有几段欲言又止,不断重新涂改,显得谨慎小心。随后又过分大胆,超越情报书写的文体规则自行加以分析判断。格外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些逻辑混乱之处,比如,何以前段刚说马赛诗人认为那是一次与私人恩怨有关的报复,下一段却又明确引用同一个人的话说:“警务处认为这些人确凿无疑是赤色地下行动组织。”难道马赛诗人和他的上司持有不同观点?
顾福广认为,恰恰是这一点,才证实文件的可靠性。它来自朋友间的闲言碎语,它通过多次口耳相递,又由小薛用相当拙劣的文字拼凑,难免失去原貌。顾福广甚至认为,矛盾所在之处正是它最有价值的地方,因为它证明法租界警务处已完全被他搞晕头,处于一种众说纷纭的状态中。
晚饭前他曾单独把冷小曼叫来,狠狠批评她一通。责备她违反组织纪律,在行动的关键时刻擅自与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接触。最最危险的是,她竟然对组织上不说实话,明明刚认识不久,却告诉组织说什么,他们是老相识。千万不要被这些布尔乔亚式的小情小调冲昏大脑,他告诫她,更不要想欺骗组织!直到冷小曼被他批评得掉下眼泪,他才转而用一种宽厚的语气表扬她,无论如何,在小薛这件事上,她立下大功。
他对她说,越是在激烈的生与死的斗争中,爱情越是会意外地出现,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还举过一些例子,革命同志甚至在刑场上举行婚礼。他还半开玩笑地对冷小曼说,也许将来你们还可以孕育一对革命的小宝宝呢。将来——在完成组织上交给的各项任务之后,你们可以转移去苏区,甚至可以去香港,去法国,他不是半个法国人么?他说得有些忘乎所以,直到冷小曼抬起头来,瞪大惊讶的眼睛。他补充说,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革命在一个国家成功之后,革命队伍也不能就此休息,它要向仍然处于阶级压迫中的其它国家输出革命,也许将来你们还可以在法国的共产主义革命中贡献一份力量呢。
冷小曼离开后,他陷入沉思。他觉得长此以往,难以维持队伍的稳定。在刚开始一两次行动时,他一个人完全可以控制得住。这是一帮年轻人,活泼好动,思想单纯。但他觉得未来局面搞得更大之后,很难保证他们中的一些人不会在思想上有所波动。他想他必须让组织不停运转,不断发起新的攻击。此刻他有些气馁,也许是烟抽得太多,他有些头晕。他近来常常觉得自己有时会变得过分消沉,他想那一定跟老七的死有关。
他朝民国路的安全房打电话。林培文小组大部分成员在他这里,他带出来执行任务。林培文本人,按照指示应当等候在那幢房子里,可电话没人接。他想,是到策划新的行动的时候啦。
组织的发展势头很不错。他手里已有三个行动小组,全员装备。还有一辆法国制造的八缸汽车。如果有需要,他还能再买,不断的行动带来充裕资金。新的有利条件是,如今他还有可靠的警务处情报来源。他已在租界这块地盘上站稳脚跟。
福煦路那次行动后,有人给他带话(他另有几个在上海人头很熟、身份复杂的关系人)。帮会大先生有意求和,开出条件是十万大洋,只要他保证不对青帮发动新的攻击。人家放出试探风向的气球,而他却保持沉默。他想人家还是在把他当成未成气候的一股势力,因为急着想出头,所以打打杀杀,可他想要的比这多得多。他想他还是革命的,只不过是革命的另一种形式。它终将改变这块租界的权力结构。
玻璃窗外,对面大厦的棕色墙砖反射着落日的光辉。深褐色头发的外国女人推开窗子。金光晃耀中,琴声似有若无。速度怪异的音乐,像是唱盘在胡乱转动。他觉得嘴里发苦,烟抽得太多,有点饿。他走向客厅,准备吃晚饭。
“报纸上说他是公众之敌……”
客厅里,小薛在讲故事,冷小曼神情茫然地拨弄筷子,朴季醒试图抓住小薛的漏洞:
“这不可能,这办不到——你没有打过仗……美国人就喜欢吹牛,你不可能开车冲过包围圈,冲过交叉火力封锁的大街。”
“为什么不行?只要引擎转得够快,只要火力够猛。”
他一进来小薛就停住。小薛在讲美国大盗抢劫银行的事,朴说。而他只想吃饭。
“真的,美国总统给他起个外号,叫全民公敌。想想看,银行,资本主义的命脉。”小薛很好笑。小薛在竭力模仿一种独特的说话方式。可他越是努力,词句在他嘴里就越显得别扭。
他想到过银行。可如此规模的行动,他还没有把握。此刻他的组织有没有这种能力?
不是那种小型营业所。也不能寻找太大的目标。大银行警卫森严,电话直达巡捕房,多数位于人烟密集的租界中心地段,几分钟内装甲警车就可以赶到。就像朴说的,你没法在大街上冲出包围圈。
他不想听这类子虚乌有的故事。他要的是情报,真正的情报。他想应当再和小薛详谈一次。他要拿一张纸,把他想要知道的情况开列出来,给他一些提示,一些方向。好让他在下一次与那个马赛诗人喝酒时,恰当地提出问题,得到正确的答案。
他随便想想就有很多问题。法租界六个巡捕房的人员配置。关于这个正在追查他本人的马龙特务班,也有许多情况要弄清。他还想让小薛打听装甲警车的火力配备(他从小薛的故事里得到启发)。他站到小薛的立场,揣摩马赛诗人的警觉程度。一个普普通通的法文报纸摄影记者会想打听哪些有关警察的事情呢?怎样能既提出问题又不让人起疑心呢?他要告诫小薛,绝对不能把问题一股脑抛出去。要在两次干杯的间歇随口说出来。如果别人沉默,如果别人顾左右而言它,如果别人把话题岔开,好像根本就没人问过,好像他刚刚是在自言自语,好像他刚刚问的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那就再也不要重新提出来,永不追问第二遍。
后来,他把小薛请进原先那个房间。并肩坐在马蹄形桌子的圆弧这一边,拿出钢笔和纸,像个家庭辅导教师在对学生说话。这时他又想出更多问题。小薛向他提到那位警务处政治部少校,那位负责长官。马赛诗人曾说过一根据小薛的转述,少校认为他顾福广的这个组织不足为虑,少校认为他顾福广不过是个恼人的“赤色小跳蚤”(小薛犹豫片刻说出这个词),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并不生气,他只是随即列出更多与少校有关的问题。
“不过警务处的人说你们当中很可能有金融专家。”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听不懂。金融——他是这样说的,我猜他说的是银行,所以刚刚——”小薛狡黯地朝他笑。
他宽容地拍拍小薛的肩膀。他认为他自己明白这话的意思。他也是后来看到报纸才想到的,他也是事后重新回顾整件事情,重新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他的联系人事先并未告诉他实情(也许那家伙自己也不知道),开始时,他并不知道有人为什么要开出二万大洋的价格找人刺杀曹振武。后来他才发现,有一根隐秘的线索能够把所有的事情联系到一起。曹振武来上海的任务,那个南京要人(后来他看报纸才晓得曹振武来上海是作为这位要人的私人代表)的公开叫嚣,广东海关和投机公债的关系。可他知道以后也不懊恼。那是成功的第一步。那是一举多得的一次行动,既打出牌子又锻炼队伍。况且曹振武确实是革命的敌人,况且他刚刚建立组织,迫切需要资金。
那天夜里,回到民国路安全房的人焦急地打电话告诉他,林培文突然失踪。林培文应该守在那幢房子里等候消息,可他不在,夜里十点多还没回来。他顿时觉得怒气上升,所有事情里最让他担心的是队伍纪律涣散。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早就意识到,年轻人的特点是在执行任务时把事办成的能力超出你想象,可闲下来时他们把事情毁掉的方式也多得你数不过来。他越想越生气,他又想到政治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校说的话。
三十八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晚七时三十五分
有人解开勒住他嘴角的绳子,取下兜头盖脸罩着他的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