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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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名字是陈古月,柜台上提供两种笔,陈选择用毛笔。草体字写得一团糟,这是诚实的另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他没有出示身份证件,无论是香港殖民当局颁发给陈吉士先生的居住证明,还是河内保安局签发给陈保罗先生的旅行文件,他都没有从皮箱里拿出来。尽管公共租界巡捕房要求辖下所有旅馆饭店按照证件如实登记顾客身份,但没有一家会不折不扣执行。
今天下午,在楼梯转角处柜台上,河北茶房老钱向他打招呼,让他从走廊穿到后楼出门。因为饭店的正门前人头拥挤,上月萝春阁响档李伯康跳槽,被东方书场重金挖角,每日一段杨乃武,一时间好像全上海的黄包车全都被拉到这里。
瓜皮小帽放在柜台上,灰布半大褂子刚过膝盖,露出黑色的扎腿裤,腰上也拦着一条缎带,活像只两头扎口的褡裢挂在椅背上。老钱悄悄告诉他,巡捕房中午来查过旅馆登记簿,特别挑出这个陈古月先生来问过他。
“真的假的啊?”
“老天在上,我钱文忠从不说谎。”
他觉得特蕾莎说得不错,他得小心点,他最好赶紧换个饭店。在西侨青年会⑸游泳池边,他把这事告诉特蕾莎。特蕾莎并不太在意,她似乎很疲惫。只要一到周末,特雷莎就会失踪,连影子都看不见。英弟告诉他,特蕾莎肯定跟那个黑头发的混血摄影师在一起,那是特蕾莎“把所有生意都丢在一边”的“玛苏连尼察⑹周末”,可别想找到她。可他有急事,他刚卖掉一单货。
今天晚上,他要跟人家敲定提货的地点和时间。
坐在陈右侧的年轻人穿一件黑色皮衣。戴着圆框眼镜。据陈所知,他有很多名字,朴季醒只是其中的一个。在香港,他代表一家开设在釜山的贸易公司,以前,他在陈那里订购过一批货。他甚至会讲广东话,跟他的中国北方话讲的一样好。
另一个更加年轻些,坐在陈对面,板直着腰。双手平放在桌沿上,像是正在进行某项童子军训练课程,又像是教会学堂的舍监正在检查手指甲。陈选择这家昂贵的西人餐馆,原本就是希望让客人稍感拘束。他故意挑一张摆在当中的餐桌,以便鉴赏客人们机警扫视的眼神。
林培文先生,朴季醒介绍说。还是叫我小林吧。他们很少交谈,四周很安静,没有吧台,没有留声机,也不在墙上装镜子,以免影响客人食欲。到处都是鲜花,墙上的画框里也是鲜花和水果。上第一道主菜前,罗曼兹都要亲自来照看,微笑,鞠躬,摆放刀叉碟子。
朴季醒对待食物并不拘谨,他用手抽掉整条烟熏鲑鱼的脊骨,银光闪烁的刀叉在他手里,就像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
五张小桌。内侧高起一尺的平台上还有一张长方形的大餐台,被铸铁围栏围起,围栏下摆放着玫瑰花盆。平台的左面有条曲廊,似乎通向另一个餐室。
亨牌⑺雪茄的香甜烟雾弥漫在餐桌上,在冷热两道甜点的间歇,陈切开吕宋雪茄,La Flor de la Isabela⑻,他在嘴里咕哝,把雪茄递给客人,就好像真的在把西班牙王宫花园里的花朵献给尊敬的客人。但年轻的韩国人不要雪茄,布丁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雪茄烟雾很呛人,林培文也不喜欢这味道,他把脊背向后靠,椅背中间镶嵌着皮质软垫。
没有人急于谈生意。这是个很小的餐室,邻桌有人打开胡椒瓶(有人说这瓶子的价钱比一顿饭还贵),你甚至会闻到那股呛鼻的味道。而你坐在房间正当中。谁会在这种地方谈生意呢?那会让人觉得你像个高谈阔论的骗子。如果别人乐意仔细倾听,那就更加麻烦。
咖啡杯只有半个鸡蛋壳大小,六角形——这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是六角形,盐瓶,小餐桌,连房间本身也是六角形。接着是水果篮,这回是罗曼兹太太出场,鞠躬,微笑,奉上紫竹篾片编制的扁篮,两只芒果,两只花旗橘,再鞠躬,微笑,好像在庆幸表演圆满成功。
已是夜里九点,音乐声从半空的风中传来,乐队在法国总会的屋顶平台上。陈在等待。他不知道该由谁拿主意。他以为顾先生会来,可他没来。顾先生觉得哪里比较方便?蒲石路离顾先生住的地方很近。所以陈把饭局订在这里。雪茄烟雾在灯光下变幻莫测,空气好像随着查尔斯顿舞曲怪诞地摇摆。陈问客人要不要去舞厅,这就像是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无人响应。
是朴季醒先离开餐厅。独自一人。十分钟后,陈和林一起离开。
走出餐厅,兰心大戏院还未散场,隔壁马迪汽车行的车库里,福特车排成两列整齐的队伍,好像两队瞪着巨大复眼的甲壳虫,在强烈的白光照耀下,一丝都不敢动弹。他们俩站在车库洞穴般的开口旁等待。街对面,华懋公寓三楼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乳白色的窗框在黑夜里泛着幽蓝的光辉。窗下挂着一副巨大的眼镜,两条眼镜腿是可伸缩的曲折臂架,现在它完全伸展开来,挂在人行道上的夜空中,好像被人兜头猛揍一拳。左边的眼镜片写着“梁文道”,另一片上有四个字:“医学博士”。
陈不知他们要把他带去哪里,也许是他的诚恳终于获得承认,因此得到觐见顾先生的机会,也许只是换个地方继续等待。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应该可以发一通脾气,但并没有。汽车沿着迈尔西爱路向南,驶过环龙路口,林让司机停车。
⑴Bendigo,这个餐馆的名字让人想起澳洲早年的那个淘金热中兴起的小城。
⑵Route Cardinal Mercier,即今天的茂名南路。
⑶Rue Bourgeat,今长乐路。
⑷今在西藏东路。
⑸在今南京西路。
⑹масленица,俄罗斯传统节日,谢肉节。
⑺Alhambra。
⑻“伊莎贝拉之花”,一家雪茄烟草公司。
九
民国二十年六月七日晚九时二十五分
朴季醒藏身在迈尔西爱路高级定制洋装店的门洞里,低垂的雨篷把路灯的光晕遮挡在外面。他看着车子驶过,他看到陈先生和林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等汽车开出两三百米,他才疾步赶上去。九点过后的这半个小时,恰似一段幕间休息时刻,街道空空荡荡,稀疏的梧桐树影间只有夜风穿过,温暖潮湿,还带着点腐腥味,像是有头巨兽藏在夜空的哪个角落,因为吃得太饱,正在不住喘息。整整两分钟内,迈尔西爱路上就只有这辆汽车驶过。法国总会围墙后的树林里传来一两声猫叫。
他看到汽车缓缓停到路边,他又等待一两分钟,确定在那辆出租汽车后没有异常,没有鬼头鬼脑的尾巴,这才走过去,钻进车,坐在前排司机座边上。汽车再次发动,他解开衣扣,点上香烟,很快吸掉这根烟的三分之一,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他们,好像他一直就坐在车上。
朴是韩国人,年轻的剧团演员,分配给他的都是些小角色。在上海,他加入一个韩国激进小组。在团体中他却扮演一个个重要角色。他在中国东南沿海的岛屿间奔波,舟山,香港,有时还会跑到海防和槟榔屿。起初,他那伙人确实得到莫斯科的财政支持。他自己还曾在伯力接受过三个月的课程训练。可是不久以后,朴所属的团体受到另一些韩国人(那帮人在海参崴和伊尔库茨克活动)的排挤。在莫斯科,突然之间旧的原则受到质疑,当务之急,是要保卫苏维埃?还是继续世界革命?结论作出之后,老的机构部门必须重组。朴的小组突然失去来自莫斯科的支持,也不再接到任何指令。他们冒险派人出满洲里,在莫斯科的会议桌上朝人家抗辩,讨论极其激烈,甚至有人在会议现场动拳脚(据说动手打人的正是朴的哥哥)。
后来就有传言说,公共租界巡捕房正是在接到某个来历不明的举报电话之后,才会在那天深夜派出大队人马,冲击吕班路朝鲜激进分子的开会现场(朴的哥哥当时掏枪反抗拘捕,被当场击毙。)。而这个举报电话,有人怀疑与海参崴的韩国人有关。老顾却对朴说,不要太轻信传言,公共租界的英国巡捕向来很狡猾,也许是故意释放的烟幕。朴的组织损失惨重,要不是老顾收容,他几乎走投无路。
车子调头向东,两侧是法租界高低连绵的砖房,装着木栅门的弄堂。朴季醒指挥司机不断在岔路口转弯,时不时朝后视镜张望。刚刚在餐厅座位上,他偶然抬起头,看见台阶上门厅外的黑暗中闪过一个人影,他有些疑心。他不敢大意,他受过严格的训练,懂得所有的盯梢技术。
汽车转到贝勒路⑴上,停在弄口。街对面有家日用杂货五金铺,还没合上门板。柜台内外各站着一个人。里头是老板,正在拨打算盘,头顶上悬挂着成串的木夹,一排铁勺,几只不知用途的铁丝网框。小伙计站在柜台外,才六月份天气,上半身就赤膊,腰上扎着段黑色布条。
一下车,朴就让自己消失在沿街房屋的阴影里。林带着客人进弄堂,弄内没有灯光,他们向左转入横弄,进门。他听见两双皮鞋踩到楼梯上。他知道那条楼梯很窄,也很陡,楼梯间很黑暗。他躲在过街楼下,墙角。听到头顶上房间一侧的敲门声,走路声,拖拉桌椅的声音。
又过大约十分钟,他从角落里走出来,转身进那幢房子。房间就在过街楼里。他推开楼梯口的双扇合页门,冷小曼守着房间外的过道,坐在一只小凳上,眼睛盯着小煤炉上那壶快烧开的水。她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想她的心思。
他走进房间,客人坐在桌旁,靠窗。顾福广在桌子另一侧。一袭灰色直贡呢长袍,橡木铜盆帽放在桌上。林培文站在客人身后,站在窗口,掀开一角窗帘向外张望。他坐到桌子正对窗口的那一边。
老顾的队伍在扩大。人手越来越多,他从旁观察,虽觉老顾召集人马的方法并不十分光明正大,可他也不在乎。他信任老顾,人家在伯力受训,他也去过伯力,可人家懂的就是比他多得多。
老顾是天生的领袖,他严密设计,把人员分成几个小组。小组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