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续红楼梦-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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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长史官来宣布,宝玉不日移入监狱,环,踪二人可分别由嫡系亲属领走,宝玉倒无所谓,那贾环先哭了起来,道:“谁来领我,我们二房还有什么嫡系亲戚,进监狱还有碗饭吃,看来我只能流落街头当乞儿了!”
那贾琮则担心被那邢德全领走,道:“那个大舅只知吃喝嫖赌,料他也不要我,若将我领去,指不定怎么恶待我!那表姐邢岫烟,听说早跟表姐夫薛蝌去往南方了,亦不会领我,倒是听说邢忠舅舅跟舅妈还在京城,他们年纪虽老,待人是厚道的,我愿他们来将我领去。”
宝玉听了便道:“那邢忠舅舅必来领你,你去了好生活着,环弟弟比你可怜,我亦想不出来谁能来领他。那巧姐儿,倒还有个舅舅王仁,想是会来领他。既如此,我的意思,就把这旃檀香小护身佛,让环儿带着吧,他的前途,实在更比我们凶险,或许这个东西,能多少帮他点忙,且不论护身功力是否灵验,人看是庆国公给的,总多少会善待他点吧!”
贾琮不争,把原由自己轮带着的旃檀香小护身佛取下递给宝玉,宝玉就亲给贾环带到颈上,那贾环扑在宝玉怀里大哭,宝玉搂着他拍背安慰,自己也哭了,那贾琮也落下泪来,贾环边哭边对宝玉道:“我曾推倒烛台想烫瞎你眼睛,又总咒你早死,好由我承继家业,现在想来真懊悔不迭,只求你原谅!”
宝玉道:“我亦对不起你,多年来何曾跟你谈过心,关切过你的日日夜夜,也恳求你原谅我!”
兄弟二人到家破时方有了手足之情,那贾赦、邢夫人和贾政、王夫人押出流往边陲苦地,及贾琏被锁走,他们能听见响动,却不允出屋跪别,亦不许出声。过两日,王仁来领走了巧姐,平儿被带出去为官奴。那巧姐初与平儿一起被羁押时,并不知遇到了何事,还总吵着要到院子里玩,要到园子里找大伯妈去,要吃大伯妈那边的菱粉糕,遂被看守吼骂,巧姐就哭,那哭声又会被平儿握嘴堵住,宝玉这边听见他那天真的声音被吼骂变成哭声又突然鸦雀无声,不禁谙然神伤。后来那巧姐也不敢高声说话了,也听不见他哭了。王仁来领他那天,宝玉才又听到巧姐的声音,他高兴的叫着“舅舅”,笑着出了院门。
再一日,邢忠来领贾琮,贾琮跪别两位堂兄,随那邢忠去了。
又一日,来人将宝玉带往临狱,道:“便宜你了,王爷说不用披枷带锁,带过去就是了,说你是不会跑的,跑也跑不动。”
贾环要跪别宝玉,让宝玉止住了,宝玉道:“各自保重吧!”两人遂相对深深一揖,宝玉就跟带他的人走了。
到得监狱,未进狱门,只见门上塑一怪兽,有脸无身,怒眼圆睁,獠牙毕露,狰狞可怖,似要扑人,宝玉不禁闭眼止步,心内匀惊惧,那押送的人将他一推,便踉跄迈进狱门,如入那怪兽之口,后来知道那怪兽名狴犴,吞噬活人不吐骨头的,凡监狱都塑他把门,震慑囚犯,且示王法峻厉。
宝玉押走后,那院子里竟只剩贾环一人了,送饭来给他吃,他也吃不下,只呆呆的在床铺上坐着。一个人过了一夜,第二天长史官来,道:“无人领你。也不便让你流落街头。王爷开恩,命将你送到养生堂去,给堂主当小厮,光伺候着他,以后若你争气,给你升成管事。你须老老实实呆在那里,倘你逃逸,捉回来先打断你的腿再说!”
那贾环不肯去,道他有个表哥叫钱槐,愿去钱槐那里,问他钱槐是怎么个亲戚?他道是赵姨娘的内侄,惹得长史官并随来的人大笑,长史官道:“赵姨娘本是个奴才,况且死了,他不死,也跟周姨娘、嫣红一样,先收去当官奴,他家的人那有资格来领你!走,少废话!别瞎耽搁我们工夫!”遂强把贾环带去养生堂,到了那里,堂主先打他几巴掌,道煞煞他的少爷威风,又给他剃成杩子盖头,第一桩活计便是让他给自己倒杩子、洗杩子。那贾环只得忍气吞声苟活下去。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妙玉守庵从容镇定 凤姐扫雪痛心疾首
那原在荣国府的清客相公单聘仁、卜固修二人,又投靠到忠顺王府。此日二人在二门内过厅里,为王爷检视登记从宁、荣二府得来的古董文玩。这些物件,他们本是熟悉的,摩挲清点之间,也似有不胜感慨之态。所有器物中,体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从荣国府里抄来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金维彝、玻璃盒等。单聘仁指着叹道:“没想到百多年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竟一败涂地至此啊!”
卜固修道:“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谶语了!”
看到悬在壁上的大幅《海棠春睡图》和两旁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单聘仁道:“这画儿倒像是唐伯虎真迹,这对联署着宋学士秦太虚的名儿,实属胡闹,对联的风俗,至前朝以来才渐时兴……”
卜固修又指着壁上的一幅《燃藜图》道:“这也是东府里的吧!那贾珍要真能燃藜苦学、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大的下场!”
两人边议论边继续清点物品,只见桌案上陈列着些缠丝玛瑙碟,掐丝珐琅盒、白玉比目磬、墨烟冻石鼎、乌银梅花自斟壶、黄杨根整雕大套杯、捏丝戗金五彩大捧盒……单聘仁叹道:“那贾宝玉,听说收监后若查无其他罪行,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茔居住,命倒保住,可今后那儿还能有这些个器用排场?”
卜固修道:“锦衣纨绔、饫甘餍肥,于他而言早已是烟云模糊无觅处了吧!不过咱们还是专心检视为好,不要一会儿王爷到了,应对时语塞起来。”
正说着,便闻忠悫堂那边传来履响人声,二人忙趋厅门垂手伺候。忠顺王爷,由长史官陪同,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步入过厅。那王爷已年近七旬,枯骨支离、鹰鼻秃眉,然身架高大,每日定时进补,精气神提起来时,倒也声高欲炽。大略的将所摆出的物品扫描一遍后,单聘仁便将古董中的“软彩”精品逐一指点解释,其中一架贾代善时搜罗的慧纹,系当年苏州刺绣世家慧娘亲刺,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草字诗词的缨珞,细看竟是温庭筠的《菩萨蛮》,有“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等句,单聘仁道:“贾府原存三件,两件早已献入宫中……”
王爷也未觉精彩,只把眼光晃往别处,单聘仁因移身那壁上所悬的《海棠春睡图》,道:“画上题署唐寅之名……”
尚未道完,王爷撇嘴:“似此等貌似神离的铺张之作,也只有你单聘仁才独具只眼,认作真迹!改日请程日兴再来评说吧……”
原来王爷听那古董行人说过,唐寅不善大幅画作,单聘仁忙陪笑道:“王爷眼透纸背,我等就是浑身眼睛,终究是瞎子模象……”
王爷不耐烦的移步巡视,摇头道:“多是些粗夯常见之物,命你等择精而陈,难道他两府三宅,就掏腾不出些个润眼喜心之物?”
长史官知王爷一贯轻古董中的“软彩”而重“硬彩”,尤重古瓷,忙给卜固修递眼色,卜固修原是跟单聘仁分好工,负责解说“硬彩”的,因见单聘仁讨了没趣,伺候时便格外小心,指点着几件瓷器道:“这只汝窑美入觚,还有这个斗大的汝窑花囊,虽算不得怎样的珍品,究竟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也还入目不俗……这个哥窑美女耸肩瓶宜插折枝梅,否则难出韵味……这宣窑青花红彩大海盘还算匀整富丽……”
王爷背手细看,面上并无一丝喜色,更望着一只土定瓶质问:“怎的就这么个破烂?难道真再没有好瓷了么?”
长史官深知,打从宫里圣祖皇帝到太上皇到当今,都最喜搜罗鉴赏成窑瓷,各王公大臣群起效尤,忠顺王府历来多方淘选,也拥有几件,然王爷每到别府拜访,凡主人夸示其成窑精品,当时便难掩其妒,回到家里以后,更是摔盘砸碗,怒斥下属买办眼瞎无能。这回皇上将宁、荣两府古董文玩尽赏王爷,王爷本以为在成瓷一档必有意外斩获,没曾想竟告阙如,难怪愠怒非常。长史官待王爷怒气稍平,回道:“查抄荣国府时,从王夫人陪房周瑞家,查到一个古董交易的账簿,周瑞交代说,是其女婿冷子兴,临时忘在他家的。从那账簿上看,冷子兴从一个庄户王姓人家,以一百两银子收得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锺,竟是稀世之宝!……”
王爷忙问:“那成窑五彩盖锺,我只在宫中赐宴时见过,民间从何而有?——现在何处,拿来我看!”
长史官退步躬腰答曰:“古董账上记得分明,已被缮国公家石光珠公子以三千两银子买去。”
王爷听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既如此,提他作甚?且那冷子兴另有罪行,已潜逃多时,就是逮他回来,那盖锺已归石府,又能怎样?”
卜固修忙趋前帮腔道:“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王姓人家既出手了一个盖锺,保不定就还有另外的,说不定除了盖锺,尚藏有更为珍奇的成瓷……”
长史官接上去回道:“此事我已提审荣府多人查明,那卖盖锺的叫王狗儿,是他岳母刘姥姥那年往荣府打秋风时得的,那盖锺并非荣府的,乃那大观园拢翠庵中妙玉所有,因那贾母用其吃茶时,将半盏茶赏给了刘姥姥,那妙玉嫌腌躜,不肯要了,就让那贾宝玉拿去,交给一个丫头,送给那刘姥姥了,像王狗儿那样人家,那里还能有别的成窑瓷。”
王爷便道:“听说那妙玉还藏有许多名瓷。你无论如何给我从他那里弄点来!如今圣上连大观园亦赏给我了,拢翠庵便是我的地盘,他到如今还未搬出去,难道耍赖在那里么?既在那里借住,拿出个成窑盖锺来充租金也是应该的。”
长史官道:“昨天我先派人去催他迁出,他那庵门紧闭,竟不理睬,后我亲去庵外督促,几乎将那庵门砸破,才有他那丫头开门回话,道他们师傅说了,庵中已按例进行过搜检,那荣府当年下的聘帖也交了,请勿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