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续红楼梦-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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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都尉:“莫若把那份贴补宝二爷、宝二奶奶的伙食银子,交到我们这里,就地烹饪,岂不王府那边也省事,饭菜更不至于凉了?”
仇都尉就跟他瞪眼:“你想再添个贪污的口子是不?主子们定夺的事情,容不得你鸡一嘴鸭一嘴的,滚!”
仇都尉只以为是忠顺王本人的一个妙计,内中大有奥妙,其实那饭菜皆是蒋玉菡、袭人出的银子,在荣府不远的酒楼定下,由他们派出的婆子按时去取出送来的。那傅秋芳倒是跟忠顺王把这事说了,道:“那琪官、袭人的姻缘,到头来跟那条汗巾子相关,宝玉也算得他们的月下老儿了,他们要表表衷肠,就由着他们吧,况又不动用府里的银子,那琪官历年得的赏封也很不少了,他如今有多少用处?这点花费于他们也小小不言。”
那忠顺王见圣上把贾赦、贾政交他管教后,也再无新的旨意,万一圣上到头来决定赦免赦、政,那贾宝玉就是荣国府的继承人,又何必反对每天为二宝夫妇送饭食这样的区区小事。那天饭食又送到,麝月遵嘱先上下检视,并无书信在内,婆子道也无门信让他转达,麝月将饭菜布到桌上,劝宝钗趁还不凉赶紧吃,那宝钗竟一口亦吃不进去,只坐着发呆。麝月无奈,只好搛出一碗来盖好,涅在厚棉窠裹着的滚水钵里,待过些时辰再劝宝钗进食。那宝钗就走进里屋奁台前,又取出自己那《十独吟》来默诵,写那《十独吟》时他对自己所作所为并无悔意,且坚信宝玉到头来会迷途知返,他也苦尽甘来,但这些天他悔意开始由淡而浓,由浓而酽,悔的是自己对宝玉一味的循之以理,而不能动之以情。他与那宝玉的冲撞恩怨,全在宝玉的如火多情与他的冰雪冷情上。他是否原应少吞些冷香丸,将自己心内体内其实不让那黛玉的柔情、温情、风情、艳情自然流泻出来,拴住宝玉、笼住宝玉?然那宝玉今在何处?真的到了五台山么?真的已经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么?那贾雨村在找宝玉吗?他凭什么不找,他找不到么,据知那贾雨村是个曹阿瞒一流的人物,乃当代奸雄,其实这样的人物才最讲究功利,最具备能力,他应懂得如今从荣国府进宫去的贾元春还稳住凤藻宫,那元妃娘娘一旦知道自己爱弟失踪而负有查找责任的贾雨村竟怠惰渎职,在圣上耳边说几句,他该当何罪?他理应竭尽全力,找到宝玉,将其送回这里!却为何至今天还无消息?宝钗如此翻来覆去推想臆测,只觉胸痹气短,轻嗽起来,麝月进去,看那情景,忙递过温水并冷香丸,宝钗推开冷香丸,只呷了口温水。
彼时那宝钗满心所想的,皆是宝玉,他那里知道,他家里出了更惨的事情。那天下午衙门里来人,召薛蝌去见官,也没让他去公堂,直接去了监狱,在那里告诉他,薛蟠死了。道是吃了午饭以后,上吐下泻,过了一个时辰就吐白沫,翻白眼,丧命了,仵作查过,说是肠绞痧,来得快,死得快,阎王索命,拦不住的,因之算是瘐毙,让家属收尸埋葬去。薛蝌见那尸体,嘴角耳眼皆有血迹,要求重验死因,那个听他的?道若不收尸,他们就拿席子卷了扔乱葬岗了。薛蝌顾不得哭,只觉求天天不应,叩地地无灵,没了主张,无奈先去叫了一口棺材,装殓了,先抬回家里。他千错万错不该把灵柩直接往家搬。但那时若不往家搬,又往那里放?那薛姨妈见棺材抬进门来,薛蝌刚哭着说出“哥哥”两个字,薛姨妈就倒在宝琴身上,宝琴撑不住,岫烟即刻去帮着,才勉强把薛姨妈扶进卧室,薛蝌雇的人将薛蟠的棺材抬到尽后头空屋里放定,只听薛姨妈那边三个人皆放声大哭,他赶过去时,薛姨妈又背了过去,岫烟掐他人中,又让小螺护着宝琴去请医生,医生赶来,道是心脉淤血、心气衰微,切不可再伤恸哭泣,开了血府逐淤汤的方子,又留下麝香保心丸,收了银子离去。那时薛家只有薛姨妈的两个丫头同喜、同贵,宝琴的丫头小螺,岫烟原有一丫头篆儿又私奔了,另有一个香菱留下的丫头臻儿,此外还有三个婆子两个小厮,人手短缺,支派不开,忙乱成一团。薛蝌派小厮去宁国府请贾珍,贾珍有事脱不开身,贾蓉来了,薛蝌道:“哥哥好不容易熬过斩监候,按留养承祀活下命,现在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定是那桂花夏家买通了狱卒,给哥哥下了毒,那仵作跟他们通同作弊,我定不与他们甘休!”
贾蓉劝道:“人已然死了,再去纠缠也只是添气,况现在贾、史、王三家,都已没了往日威势,谁还买账,你家确实太惨,我们老爷说了,那薛蟠表舅的灵柩,可尽快放到我们家庙铁槛寺去,那里有人照管,待得便时,你们再运回老家安葬。”又劝了一阵,道:“替我问姨婆好吧。我们老爷还等我有别的事急办。”就走了。
那时薛家主子里就只薛蝌一个男人,薛蟠犯案入狱后,皇家买办的身份褫夺了,张德辉等新老伙计皆遣散了,所开的当铺、生药铺等买卖,也全倒闭了,连找个老成的伙计商量也办不到了,那薛宝琴那经过这般狂风暴雨,且太年轻,早惊唬得没了主意,倒是岫烟倒还沉着镇定,安排婆子作饭,丫头们轮流看守婆婆,拿砂吊子煎药,又让小厮如常倾倒垃圾泔水、打扫庭院。至晚,薛姨妈昏睡过去,宝琴也回自己屋安歇,岫烟因对薛蝌道:“你须挺腰撑起这个局面。虽宝钗姐姐因宝兄弟出家正失魂落魄,也少不得还是要跟他通消息,让他回家来看看妈。不是我爱咒人,我估摸着伯妈也就这一半天了。”
薛蝌道:“只是我实在难跟他开口。他哥哥已经死了,接着还要丧母,这不是索他的命吗?况那宝玉还是找不到,也不定到了五台山,你想他平日养尊处优惯了,这大寒天,就是没遇上强盗,冻也冻死了。再,我每次进荣府,都要带银子打点守门的,给了头道门,还得翻倍给那二道门的,我总还算是近亲探视,原是允许的。然宝钗姐姐原是不允出门的,就是我使银子,能不能把他带出来,亦未可知。咱们家惨是不消说了,更步步皆艰难。你说我这么个人,原没出息,如今怎么扛得下来?”
岫烟道:“你怎么没出息?人的出息原是逼出来的。”
薛蝌道:“我们薛家兄弟大排行,前头几个,有叫薛螭、薛蚊、薛蚺的,薛蟠的蟠也是个厉害的字眼,俗话道蟠龙卧虎嘛,我的名儿,原比他们更威武,叫薛纠,后来有个和尚跟我父亲说,名字太威猛不好,就给改成了薛蝌,你想蝌蚪是多渺小卑陋的东西,所以我难成大才,难作大事,只能窝窝囊囊将就着过活,你嫁给我,原不应什么大盼望。”
岫烟道:“此言差矣!那荣国府大观园拢翠庵的妙玉,于我呈半师半友,他曾对我说过,人生无非悲苦二字。人生多艰、多险、多难,皆应在意料之中。树大招风,体大招凶,登高必跌重,自满必自溢,因之渺小一点,卑陋一点,自轻一点,自敛一点,便是生存之道。你这薛蝌的名字很好,你那行事小心谨慎的作派更好。如今薛家更比贾、王、史家败落得彻底,收拾残局,更须大忍耐,大退缩。依我说,倘伯妈就此归西,也把他灵柩暂存铁槛寺,因那梅翰林家听说亦被圣上怪罪,也如荣府一样派人管制,宝琴不能再嫁他家,且须远避方才安全,我的意思,是我们就且把这个宅子留人看守,我跟你,带上宝琴,回到江南去,那边毕竟住惯过的,天未必多高,离皇帝那是真远了,咱们就隐姓埋名,过那池塘蝌蚪的小生活,待时局大定,你再返回这里,将亲人灵柩运回原籍安葬,你看如此是否稳妥?”薛蝌点头称是,深感岫烟睿智贤惠。
且说那宝钗夜夜盼郎归,日日待时飞,却人影不见、口信皆无,原就体胖血淤,时有胸闷绞痛,如今又兼茶饭不思,气脉愈加衰弱。那日麝月告诉他,从窗户看见,薛蝌进府来,先到王夫人那边请安去了。宝钗就等薛蝌来报知母亲堂妹等平安消息。却忽然听见那边痛哭之声,忙遣麝月过去看个究竟,麝月过去一看,平二奶奶、凤姑娘皆在那里,正哭着抚慰仰倒在榻上的王夫人,玉钏取来天王补心丹,小霞送上温水,那里喂得进,风姑娘因道:“就让太太先哭痛快吧,此时不宜服药。”
平二奶奶见麝月来了,迎上拉过一边道:“怎么告诉宝二奶奶,且等我们商议过再说吧!”正说着,宝钗自己过来了。
薛蝌过去,咬咬牙,只得告诉他:“你哥哥你母亲,昨日相继过世了,灵柩将送往铁槛寺暂存,详情容以后禀报,只是姐姐万不可想不开,恳祈姐姐节哀顺变!”
那宝钗一听,白眼一翻,就往后倒,平二奶奶、麝月赶紧扶住,风姑娘也哭着过去照顾,那边王夫人嚎啕起来,宝钗站稳,先两眼茫然,后如梦方醒,也随着大哭,一时那屋里哭声震瓦,传至院外,渐次皆知贾家至亲薛家已如覆巢,有同情叹息的,有道他们也有今日的,有道天道轮回的,有道死了也好省去往下更惨的。后邢夫人、周姨娘、嫣红等皆过来陪泪安慰,再后,李纨亦过来,拢翠庵婆子过来称,妙玉师傅已知,正为亡灵念经超度。
那日麝月贴身服侍宝钗,丝毫不敢懈怠,平二奶奶与凤姑娘,在那边守着王夫人,亦怕想不开出人命。薛蝌又与贾琏同往铁槛寺送薛姨妈、薛蟠灵柩。那时又风传梅翰林家已由管制变成查抄,岫烟忙与宝琴收拾行装,打算薛蝌将灵柩安厝妥当后,尽早一起去江南避祸。至晚,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顿成琉璃世界,只是全无当年富贵风流景象,荣国府里一派萧索凄凉。麝月陪着宝二奶奶合衣假寐,凌晨雪光映入窗牖,麝月起来准备热水,只盼宝二奶奶能恢复元气,熬过难关。待他备好盥沐诸项,去唤宝二奶奶时,见他已经自己起来,正整理衣衫,忙上去服侍。宝钗洗漱过,到妆台前,犹有整容之心,麝月心中念佛,帮他略事装扮,插上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