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续红楼梦-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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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士只不言语,眼睛却仍不避开,只是盯住他看。雨村忽然良心发现,愧疚难当。就单腿跪在那甄士面前,道:“老先生恕罪!先生那让拐子拐走的女儿英菊,学生在应天府任上时,恰遇一桩人命官司,案中两家争抢的那女孩儿,眉心中正有一粒胭脂痦,可不正是他,我将他断给了金陵紫薇舍人后代薛蟠了,后来取名香菱,已不幸于去岁夭逝。学生未各处寻觅先生,亦未将此事通知他外祖家,实在罪该万死!也是我入这仕途之后,如陷深渊旋涡,身不由己。今日得见老先生,总算有个交代,也不敢乞求老先生宽恕,只求老先生不加嫌弃,再点化学生一番则个!”说完磕了几个头。
抬起头来看,那甄士隐仍一语不发,脸上神情亦无变化,只那双眼睛,在皱纹中炯炯然如电光火炬,令贾雨村不寒而栗。从那眼神看去,不像是耳朵失聪,听不见弄不懂自己所言。雨村仍单腿跪着,抱拳请教道:“那时我寄居葫芦庙中,总盼有一日科举腾升,出人头地,老先生亟表支持,更赠银两,助我成行。后来不才果然大比报捷,官运亨通,虽也沉沉浮浮,总体面言,确也树壮难拔。只是这心里头,总还浪飞潮涌,得了寸想进尺,有了尺想得丈,真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为此勾心斗角,合纵连横,虚张声势,八面玲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虽精疲力竭,却欲罢不能。如何才得抽身置外,涤魂滤魄?先生有以教我,学生实残生万幸!”
在那贾雨村,这也算掏出肺腑了,只是那甄土隐仍旧一言不发,挺直腰板端坐在那里,双手搁在膝头道袍上,双眼直视那雨村。雨村觉脊背上一道凉气,直往上蹿,遂站了起来,又仔细端详,道:“师傅究竟是甄老先生否?如何从那江南流浪到了这北方,且北方正当严寒季节,过些日子更雪飞冰冻,师傅如何避寒?在那里歇息?”那道士只不开言,默然相对。贾雨村无奈,只好再深深一揖,道:“如此学生雨村只好告辞了。冒昧打扰,恕罪恕罪!”
遂步出长亭,骑马离去,走出一里多了,回头望去,那渡口长亭中没了人影,那渡船仍斜在岸边并无动静,不禁悚然,一鞭抽去,马儿快跑,倏忽回到酒楼,带上随员就往城里返,有一心腹还说:“我们并未喝醉,何不趋此晴日,再多查几个村子。”
雨村也不理他,只勒缰快跑,心里想:“原本这胸臆里贪欲和良心就搏击不止,今后怕更要死磕硬掐了,这人在世上怎的活的这般悲苦?到如何地步才算得太好?又何时才得大了?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回到城里不提。
再说那日宝玉让锄药牵马回去后,自己步行朝五台山方向而去。寒气袭人,道路坎坷,他何曾受过那般苦楚。走了两个时后,又累又饿,见前方有一村子,便欲去那里买些东西果腹。忽然身后来了两个男子,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看去有个年纪大些,有个与自己大略相近,皆是短打捞。两人到了他身边便左右将他夹住。
宝玉因道:“我自己走得动,不劳你们搀扶吧。”
那两人就站到他面前,一个说:“谁搀你?你穿的衣服好扎眼,你一个公子哥儿,一个人跑到这儿干什么?你的小厮呢?”
宝玉道:“我那小厮叫锄药,我让他自便去了。”
又一个说:“你这衣服给我穿吧!”
宝玉道:“你喜欢么,你要有件大衣服换给我就好了。今天实在冷得狠,我若脱给你,岂不冻成冰人儿?”
那年纪大点的就问:“你身上带着银子吧?掏出来!给我们!”
宝王笑道:“你们是兄弟吧?真会玩儿,装上强盗了!”
那年纪小的就说:“谁跟你玩?强盗有装的么?你以为强盗脸上写着字呢!”
宝玉道:“虽不会写上强盗二字,那戏台上,凡强盗都抹着花脸的。这里虽非戏台,我看你们两个浓眉大眼,那有强盗相!”
这话倒把那年纪大的逗笑了,因道:“我们不是演戏,正打劫你哩,你且把银子掏出来,你不掏,我们可要动粗了!”
宝玉道:“我要去五台山,路还远呢,一路打尖住店,没有银子怎么行?只是我一个人原不必用那么多,我看你们也是赶路的,自然也须要银子,我且分你们一半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分别往那两人手里送。
那年纪小的又抓起他露在衣服外面的一个玉佩道:“解下来给我!这值不老少银子吧?”
宝玉道:“怕很值得不少呢,你既喜欢,我很乐意送你,这原是那杨侍郎给我的,玉好不消说了,你细看看,雕工手艺也是上乘的。”
那年纪大的就说:“你衣服里头还有吧?”伸手就往他衣服里掏,一把掏着了通灵宝玉,拿到眼前看。
宝玉道:“这是我落草时嘴里衔来的。”
那盗贼看完扔回,绦带未取下,仍挂在宝玉脖子上,道:“是块病玉,不值钱的。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你身上的银子全给我们掏出来,要不我来鲁的了!”正在那时,对面有几个骑马的过来,那两人就甩开宝玉,低头往路边靠,之后一溜烟跑远了。
宝玉自己再往前走。走到一条河边,见岸上一株枫树,叶片快落尽了,树下却有一女子在那里浣衣,双臂冻得通红。宝玉忍不住过去说:“姐姐,这节气怎的还到河里浣衣?你家没有水井么?”
那浣衣女闻声起立,转过身道:“井水更比这河水冷啊。”
宝玉道:“你那手臂要生冻疮了,回家快抹些如意膏。”
那浣衣女只盯着宝玉细看,忽然叫道:”宝二爷,你怎么竟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宝玉纳闷,问:“你如何认得我?”
那女子道:“我如何不认得你?只怕是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坠儿!”宝玉吃了一惊,走近仔细端详,竟真是坠儿,只是眉目发锈了。两人在那河边枫树下邂逅,恍若梦中。
坠儿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老太太非急坏了不可!”
宝玉道:“老太太年前驾鹤西去了。”
坠儿道:“那林姑娘要为你哭死了!”
宝玉道:“林姑娘是天上神仙,回天界去了。”
坠儿道:“袭人还不到处急着找你!”
宝玉道:“他离府嫁给蒋玉菡了。”坠儿就不再提别的人。宝玉问他:“你却怎么在这里?”
坠儿道:“我给撵出来,嫁了个瘸子。你若问:怎么嫁个这样的,实告诉你吧,那时候我若能得着那虾须镯,不败露出来,到年纪大了该配小子的时候,我因有那镯子,变卖出些银子,我就能挑个好些的,不像后来这么随人瞎支派。”说到这儿,眼圈红了。
宝玉这才知道,坠儿当年顺走那虾须镯,竟是大大的有情可原。后悔那时候不懂坠儿的心思。设若早就明白了,或许就送坠儿一件好首饰,也不难的。坠儿因问宝玉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宝玉告诉他要去五台山出家,坠儿道:“那时节总听你耍出家当和尚,只当是玩笑,不曾想今日真的应验了。我见你一定是饿了,且随我去吧,我们一家从你们府里赎出来以后,就到这里落脚,在那村边开着店,外头卖饭,里头可以住店。”遂端起装衣裳的木盆,带宝玉往那店里去,又道:“嫁过来头二年日子难熬,那婆婆忒难伺候,随时打骂,那口子只向着他妈,我连投河的念头都起过几次。如今婆婆死了,我又生了儿子,那口子也不暴躁了,日子好过多了。”
宝玉随坠儿去到那店里,坠儿让伙计端一碗牛肉面给他屹,道:“我们可供应不出你们府里那些个精致东西,你将就点吧!”
宝玉因冻饿久了,吃起来觉得甚香,连面汤也喝个干净。坠儿丈夫拄个拐出来,听说是要往五台山去,唬一大跳,跟坠儿商量,道还是把宝玉送回家去,宝玉听见道:“我是去定了的。谁也拦不住。”
坠儿丈夫道:“听说那五台山这时候已经雪封山路,进不去的了。只有那最虔敬的主儿,才愿冒着严寒踩出血印子往里走。”
宝玉道:“我就是那最虔敬的。”
坠儿丈夫就说:“你既那么虔敬,真想着当和尚,何不就近剃度?”
宝玉道:“其实我们府就有家庙铁槛寺,离城不算太远,我到那里,跟在家有什么区别?总是远些才好,真正能六根清静,那五台山仰慕已久,古庙高僧,定能使我明心见性,修成功德。”
坠儿丈夫想了想说,往西南五十里,正在往五台山的路上,有座忠图寺,听过往的客人说,那庙很不错,方丈就是五台山修炼出来的。你既铁心要出家,先在那里剃度,如觉很好,就留在那里,如觉还欠好,待冰雪融化,春暖花开了,再从那里往五台山去,那时你揣着度牒,僧衣芒鞋,一路的寺庙皆可挂单,食宿都是现成的,岂不比现在往那里去便宜多了?”
坠儿说:“这主意实在好。今天你就在我们店里住一夜,明天我们托个往那边去的有车的熟客把你带过去。”宝玉听了,便应允。
且说第二天下午,宝玉到了那忠图寺,规模果然不小,香火亦旺。方丈细问他出身来历后,见他出家心诚,当即就给他剃度了,穿上袈裳,随班唱经。头两天,宝玉心静如水,觉得能摆脱国子监里的那一套,福莫大焉。第三天傍晚,却听见有打板子及喊疼之声,心烦意乱起来,去见方丈,问为何有此不清静之事?方丈道:“你放心,不会派你干粗活,住持、维那亦不会碰你一根汗毛。你系荣国公之孙。在这里你把经念好就行了。知你原会诵《金刚经》入读过《维摩经》,然经书是浩如烟海的,我这边弟子里,尚没有能随我把六百卷《大般若经》诵完的,你来得正好,莫辜负我的期望,只虔心念经修持就是。”
宝玉遭:“念经为的不就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么?佛门清静地,怎的打人板子,打得吱哇喊疼。”
方丈道:“那些挨打的,何尝是你这样自愿投入空门的,多是些村里穷人家的孩子,父母不养了,送过来吃碗饭的,这庙里有许多粗活须要他们来作,举凡点灯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