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续红楼梦-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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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派出伺候老太太,这分明是给他小鞋穿,如今既来了这个袭人,就该派去给老太太使唤,也免得他受损失。那忠顺王爷遂下令将袭人拨给老太太使唤,先带去见王妃傅秋芳。原来艳荷暗中与那世子有着一腿,不愿世子得着袭人冷淡了他。傅秋芳见到袭人,知他空手而来,遂命两个婆子赶紧去荣国府把他装衣服头面的箱笼取来。那袭人知是派他去服侍王太妃,松下一口气,遂尽心尽力地服侍起来,他本有服侍那边贾母的经验,只一天下来,太妃便称赞不已,一刻不让离开。
那天忠顺王府也是在花厅里开锣演戏。那琪官知北静王应邀来观,心旌翻飘。往事不堪回首!在这忠顺王府里,犹如金丝笼里的鸟儿,只要你演些场面华丽热闹的节气应景戏,这回排演《牡丹亭》,若不是为跟北府的《钗钏记》打擂台,也是弄不成的。全忠顺王府,也就是那扶正的王妃傅秋芳,略懂得什么叫好戏,那回难得点了《翡翠园》里的一出,从他那婉转唱腔里听出些民间疾苦,眼里现出泪光,让他多少有获知音之感。
那天正戏开场,琪官的杜丽娘甫出,全场惊艳,彩声不绝,到《游园》一出唱《皂罗袍》一曲,只“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句,便酥倒台下一片。那琪官登台后瞥见北静王坐在正中,对着台口,便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化作那杜丽娘,只为北静王一人献演,那北静王微摆头颅,手叩桌面,心随腔动,如醉如痴,台上台下,两心相印,知音二字,已难形容。
那《牡丹亭》扮演过半,北静王妃感觉身体不适,北静王伉俪情深,遂向忠顺王告罪,与王妃一同早退回府。消息传到后台,正改扮柳梦梅的琪官大惊失色。他本想在接下来的《拾画》、《叫画》中,另展一种歌喉,另有一番作派,令北静王观赏一个活脱脱的风流才子,却不曾想北静王并王妃突然离去!锣鼓声起,催他上场,那琪官心烦意乱,勉强上台,张口忘词,身段潦草,台下观者纷纷议论,到最后各出,琪官干脆再不上场,由戏班别的伶人替代,凑凑合合把全剧收煞,一时台下哗然,倒好声起,令忠顺王万分气恼,遂亲自去往后台,责令琪官跪下,问他为何胆敢如此?是否只愿为那北静王唱戏,人在曹营心在汉?琪官辩称是吃了半场后世子赐的蜜汁八宝糕后,改妆时忽觉头眩身重,上台后嗓音倒仓,因之虎头蛇尾。那忠顺王踢他一脚,他顺势一倒,所幸未伤。忠顺王又令去点心房严查,又疑那北静王妃也是吃了蜜汁八宝糕方觉不适的。乱哄哄将客人送完,回房更衣,那傅秋芳劝慰他道:“什么大事,也值王爷动气。听说王爷踢了那蒋玉菡。此风不可开。那蒋玉菡要养得长久,也须赏他一个媳妇才是,你成日里看他装神弄鬼,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就忘了他本是一成年男子,男大当婚,岂有作一辈子光棍优伶的道理?”忠顺王道:“你就随便挑个丫头赏他便是。”傅秋芳道:“人家认认真真给咱们唱戏,咱们怎能随随便便配他一个女子?我且注意着吧。”
秋老虎过后,天气骤然转冷。那日老太妃要吃龟苓膏,恰好袭人出去小解,去请安的艳荷把一口尚未晾好的龟苓膏喂到老太妃嘴里,当即把老太妃烫得七佛出世,艳荷看大事不好,一溜烟跑了,袭人回来,那老太妃怪罪于他,厉声道:“立刻撵出去!”傅秋芳闻报赶来,把袭人带回自己那里,袭人只默默流泪。傅秋芳因道:“我深知,你移府换主舍去声名,全为的是报答、保全那贾宝玉。你那宝二爷我虽没见过,他的故事却听得多了。为他牺牲,值得。只是你怕是永难回到他身边了。这里的世子,一直想把你收了,想必你是不愿意的。我的意思,是把你许给府养的伶人蒋玉菡。这蒋玉菡与一般优伶不同,按心性品质,原与那宝二爷是一路的。你细想想,若愿意,这件事,王爷必听我的,我就安排,把你们的喜事办了。”袭人想了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法子可取,就答应了。傅秋芳跟王爷说了,王爷应允。于是傅秋芳就操办了蒋玉菡、花袭人的婚事,虽然就一个府里,也动用了花轿执事,吹吹打打,体体面面把新人送入了洞房。
那荣国府里的人,皆在苦熬。府里各处的饭食用品供应时好时坏时足时缺,二宝处虽麝月想了许多办法,仍难保证菜饭质量。忽一日忠顺王那边派来的门禁副管,带来一个婆子,送来一提盒与荣府昔日供应不相上下的饭菜,因道:“我原在忠顺府戏班当副管,与那蒋玉菡极好,现他娶了花袭人,夫妻琴瑟相谐,那花袭人知你们现在生活多不如意,道先应保证你们并麝月的日常食用。蒋玉菡极表赞同,二人就托付给我,放这送饭的进来,从今日起每日供应你们。”麝月叹道:“袭人姐姐那天走后,背地后多有说他闲话的,这不,他还惦让着二爷,连我也得了好处,可见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后二宝处饮食一如以往,袭人又托那婆子不时送来种种上好的日用什物。
那日已入初冬,阵风送过来隐约的爆竹声。宝钗琢磨,似从大观园那边传过来,正思忖,麝月报道:“珠大奶奶看望咱们来了!”不知何意,且看下回。
第九十二回 霰宝玉晨往五台山 雪宝钗夜成十独吟
听到那远处爆竹声之前,二宝正在一处说话。宝钗提起那天到北静王府看戏作客,道:“你给那新亭题的对联,上联倒也罢了,只是那下联‘觑透’二字,实在不恭,既是秋神冬仙,有那么对待的吗?如何去‘觑’“更如何‘觑透’?”宝玉道:“依你说,该如何措词?或用‘敬畏’?你又该说太坐实了,或许用‘静待’、‘默拜’恰切?”宝钗道:“都不雅丽。”宝玉道:“当年我在大观园吟出一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众人皆夸,老爷也难得点头微笑,自己也得意。但那联句美则美矣。其实空洞,不过摹景而已。这次我总算逾过单纯摹景,想与景后神仙结交,纵使尚欠雅驯,也应鼓励三分才是。”宝钗道:“随口道出,也难为你了。相互切磋,必有憬悟。正是学无止境。不过,诗词杂学的功夫固然不能退,更要紧的是那经书时文,岂能一丢再丢,一远再远?”
正说着,爆竹声起,麝月接报珠大奶奶驾到,宝玉见到李纨,满腔欢喜,心里并无一丝怎么久不露面的抱怨,起立迎接,打量着说:“大嫂子气色真好,也发福了!”宝钗斜他一眼忙连连弯身问李纨好,“稀客”两字滑到嘴边,及时吞回,满面微笑,柔柔的问:“身体可好,兰哥儿好?”
李纨因笑道:“可不是太好!前些日子因为盯紧着督促兰儿准备进场,抽不出身子,连太太那边都没顾得请安,你们各处多多担待吧!只是今儿个实在高兴,放下榜了,那兰儿初考得武举第八名,环儿、琮儿都去祝贺,兄弟们放起炮仗来了!我才刚去给两位太太报了信,他们都高兴得念佛。”
宝钗道:“真真绝好消息!大嫂子总算熬出头了!”李纨道:“还没到头。明春还要考上一级,我还得紧督着他!”麝月端出袭人供应的好茶,又跟随来的索云一边去且说些梯己话。
那贾兰武举中榜消息,已令宝钗心潮难平,后更听说那族中的贾菌也进了学,更是焦急难忍。那时薛蟠总算以留养承祀改判了无期监禁,可再谋减少刑期,熬出囹圄;薛蝌亦将邢岫烟从邢忠夫妇那边娶过来,跟薛姨妈、薛宝琴一起过活;家里那边黄萎中总算泛出点绿意来,因之更把心思汇聚到劝宝玉进学上来。
几日后,尤氏过来,道贾珍重整了私塾,贾代儒已逝,另请了本族秀才贾敕主持,贾环、贾琮皆入塾攻读,道:“刚才去见了两位太太,都说狠好。那嫣红还在琮儿包书布袱上绣了个魁星。”尤氏说时宝钗只拿跟望着宝玉,宝玉却只问尤氏可知道琥珀等减裁出去的消息。尤氏因叹道:“正是遇见了他。还知道了另一位的惨相。先说那一位,这府里还有几个人过问他?就是赵姨娘。他不知道怎么的惹怒了忠顺王,王爷一怒之下把他罚到马圈里。这些日子这边府里的仆妇们何尝有过好饭食?一桶冷饭,一桶高汤,一桶不知道腌了多久泛臭味的咸鸭嘴,就这么个饭食,不往上抢还盛不上,那赵姨娘整日打扫马粪累得贼饿,吃不饱,就偷吃那喂马的黑豆,先吃了拉不出屎,后来不知怎么的又狂泻,敢是得了赤痢,卧在那破被里也没个人理。那琥珀,你们知道,归了仇都尉,那仇都尉也不天天到这边来,收拾出几间屋子,成了他的淫窝,平日让琥珀给他看着。那琥珀倒是个有善心的,听说赵姨娘不行了,过去看,那赵姨娘只抓着他的手倒喘气。琥珀眼见他哄气蹬腿,也禁不住心酸。是琥珀告诉我,那赵姨娘临咽气时嘴里吞吞吐吐念叨着两个人……”宝玉就猜:“是老爷跟环儿吧?”尤氏道:“却并不是。”宝钗道:“却也可怜。只是咱们说他干什么?”尤氏把那话讲完:“他嘴里说的两个人,琥珀听得明白,竟是老太太和林姑娘!可不怪煞?”宝玉听了也觉不可思议。宝钗道:“那环儿总算迷途知返,琮儿怕还得更加打磨。只是我们这位,当哥哥作叔叔的……唉,珍大嫂子,你说我该怎么着,才能让他心里也装进个魁星老儿去!”尤氏道:“依我说,怎么着也不怎么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宝兄弟慧根扎在那儿,指不定那天有道光一照,他就开窍,就进场,就一举夺魁了!”宝玉便起身去窗台边,细赏妙玉头天派丫头送来的一盆秋海棠。
那赵姨娘是忠顺王带人进府查管后死去的第一人。仇都尉报告给忠顺王,忠顺王故作姿态训斥道:“圣上派我来查管,到日前并无新的旨意,我派你在此执管就该谨慎行事,怎的就死了人,且是贾政的姨娘?对府里人等严加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