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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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对呀,对呀!和尚说:‘你敲死人的头,会妨害他们安眠的。住手吧!’不过,我用的是竹刀,而这位铃木将军却是赤臂上阵。他与石碑角力,推倒了大大小小三座石碑呢。”
“那时,和尚的火气可真吓人,非叫我给原样扶起不可。我说,等我雇几个人来吧!他说:‘不许雇人!你为了表示忏悔,必须亲自把石碑扶起,否则,就是有拂佛旨。’”
“那时候,你的风采也不见了。上身穿件白细布衬衫,下身扎了个丁字形兜裆布,站在雨后的水坑里吭吭唧唧……”
“你还装模作样地给我画什么素描,真不像话!我这个人轻易不大发脾气。可那时心想:这太失礼了。你当时说过的那一套遁词我至今没忘,不知你可还记得?”
“十年说过的话,谁还能记得?不过,还记得那座石碑刻的字是:‘归泉院佛殿黄鹤大居士,永安五年正月。’那座石碑古色古香的呀。我搬家的时候甚至想去盗走它哪!真是一座按照美学原理修筑的顶拱式石碑!”迷亭又在卖弄他那似是而非的美学。
“那些事算了。问的是你讲过的那套遁词。你当时不动声色地说:‘我是搞美学专业,所以,必须把天地间一切有趣的事物尽可能地全都描述下来,以供将来参考,我是个忠于学业的人,可怜呀,可悲呀等等循于私情的话,都不应出之于像我这样学业忠实信徒之口。’我心想:此人太不通情理,便用泥乎乎的脏手把你的写生册扯碎了。”
“就是从这时起,我那前途无量的绘画天才遭到摧残,一蹶不振。是被你断送了才华的,我和你有仇。”
“别埋汰人啦!倒是我觉得你可恨呢。”
“迷亭从那时候起就爱吹牛。”主人吃光了羊羹,又插言道:“约定的事,他一向不履行,而且一责怪他,他决不认错,胡诌八扯地支吾搪塞。当寺院里紫薇花开放时,迷亭说:他要在紫薇花飘零以前,写出一部有关美学理论的著作。我说办不到,你不会写成的。迷亭说:别看我这个样,但人不可貌相,我可是个硬汉子,若不相信,打个赌!我信以为真便打赌谁输谁请客,到神田区去吃西餐。我虽然料到他一定写不出什么著作才打赌,但是内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因为我怀里并不拥有一顿西餐的钱。不过,此公丝毫也没有动笔的意思。过了七天,二十天,一篇也没写。紫薇花逐渐飘零,终于连一朵残红都不见。可他仍未动笔。我心想:这顿西餐算是吃定了,便催他践约。不料他竟装疯卖傻地不理那个楂!”
“又胡编了些什么理由?”铃木先生火上浇油地说。
“哼,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他还嘴硬哪!说:‘我没别的能耐,若论下决心嘛,可不比你老兄差哟!’”
“一页也没写吗?”现在迷亭先生自己竟也提出了质问。
“那还用说!当时你还说哪:‘就意志而言,我对任何人也当仁不让。然而遗憾的是,拿记忆来说,我比别人坏上一倍。我想写美学原理的意志很坚定,可这意志对你发表后的第二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没能在紫薇花飘零以前完成我的著作,这是记忆力的罪孽,而不是意志的过错。既然不是意志的过错,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请你吃西餐了。’瞧,还很硬气哪!”
“是啊。迷亭兄最突出的本色得到了充分发挥,这很有意思!”铃木先生不知为什么兴致颇浓,语气和迷亭不在时迥然不同,这也许是聪明人的本色吧!
“有什么意思?”主人眼看就要大发雷霆。
“那件事,抱歉得很喽。所以嘛,为了立功赎罪,我不是天南海北地寻找孔雀舌吗?请您息怒,等好消息吧!不过,提起著作嘛,我今天可带来个特大奇闻哪!”
“你这个家伙,每次来都说有奇闻。别上当!”
“不过,今日奇闻可是真的喽!货真价实,不折不扣。你知道吧?寒月君动笔写博士论文了。寒月这个人既然那么大肆夸耀自己满腹经纶,怎么会花费冤枉力气,写什么博士论文呢?看起来,他依然春心未泯。多么滑稽!喂,你一定要通知鼻子夫人,说不定他正在做橡树果博士的美梦哪!”
铃木听人提起寒月,用下颏和眉眼暗示主人:可别说呀,不许说!而主人干脆没懂。刚才他与铃木见面时,听了铃木的说教,一时觉得金田小姐怪可怜的。可是刚才听迷亭一口一个‘鼻子’,又想起了前几天和鼻子吵嘴的事,就觉得‘鼻子’又好笑,又招人烦。然而,他说寒月着手写博士论文,这可是传来个头条新闻。只有这条新闻确如迷亭自诩,是近来的一则特大奇闻!岂止是奇闻,而且是鼓舞人心的喜讯!主人认为娶不娶金田,先不去管它,反正寒月能当上博士是件好事。他觉得像自己这样刻废了的木雕,即使白扔在佛像店的旮旯,依然是白楂,受到烟熏火燎,直到被虫子蛀空,也毫不足借,但寒月却是一件工艺精美的雕塑佛像,还是尽快泥金涂彩的好。
“真的开始写论文了吗?”主人把铃木的暗示抛到九霄云外,热情地问道。
“你这个人,总是不相信别人的话……当然,他是写橡树果,还是论吊颈力学,这还不大清楚。总之,这是寒月的事,一定会使‘鼻子’大吃一惊的。”
铃木则刚才每当听迷亭不客气地口口声声叫“鼻子”、“鼻子”的,就显得局促不安。而迷亭却毫未察觉,表现得心安理得。
“其后我继续研究鼻子。最近在《特利斯脱兰·香代》①这本小说里发现了有关鼻子的论述。假如金田太太的鼻子被斯特恩瞧见,一定会成为创作的优质素材吧!遗憾哪!既然鼻子有充分资格名垂千古,竟然如此怀才不遇而被埋没终生,真令人不胜惋惜呀!等她下次再来,为供美学参考,给她画一幅素描吧!”迷亭依然在信口开河。
①特利斯脱兰·香代:英国作家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的小说名。
“不过,听说那位姑娘要嫁给寒月呀。”主人把从铃木口里听来的话照样学说一遍。铃木频频给主人使眼风,意思是这下子可要惹出麻烦喽,而主人却像个绝缘体,干脆不通电。
“多新鲜!那种人生下的闺女还会谈恋爱?不过,大概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鼻恋’而已吧。”
“鼻恋就鼻恋,只要寒月肯要就好。”
“肯要就好?前几天你不是大力反对吗?今天怎么又这般地软化了?”
“不是软化,我决不软化!不过……”
“不过,有点被同化了吧?喂,铃木!你也算忝列末流实业家之一,为供参考,谨进一言。话说那位金田某某,想让他的女儿高攀天下闻名的秀才水岛寒月,当上夫人,这简直是癞蛤蟆要升天!我们做朋友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即使你这位实业家,也不会反对这个意思吧?”
“依然精力充沛呀。好嘛!老兄和十年前一点都没变样,了不起!”铃木逆来顺受,想敷衍过去。
“既蒙过奖,夸我了不起,那就把我的渊博知识再讲一点儿,也好让您开开眼界。古时候希腊人非常重视体育,所有竞技项目都设有重奖,力求奖励之策。然而,怪的是推独对学者的知识却毫无褒奖的记录,实际上,至今也还是一个极大的谜。”
“的确有点奇怪!”不论说什么,铃木只管随声附和。
“然而,终于两三天前研究美学时,不料发现了其中的原因。于是,多年的疑团,一旦冰释,犹如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到了欢天喜地的妙境。”
迷亭的话过于夸张,就连擅于此道的铃木先生也流露出甘拜下风的神色。主人料到一场雄辩又将开始了。便低着头,用象牙筷子砰砰地敲打点心碟。
只有迷亭洋洋得意,继续夸夸其谈。
“那么请问,这位辨明矛盾现象、解我千载之谜、从黑暗深渊中拯救我们的,是谁?他是号称人类文化史上的头一名学者、希腊哲学家、逍遥派始祖亚里士多德①。他说过:‘喂,不要敲点心碟,必须洗耳恭听!’他们希腊人竞技中所获的奖品,远比他们表演的技艺要贵重;因此,奖品才成其为表彰和鼓励的手段。然而,轮到学识,情况如何呢?假如想送点什么奖励学识,那就必须授以远比学识价值更昂贵的奖品才是。”
①亚里士德:古希腊最博学的哲学家,神学家,柏拉图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
“然而,世上可曾有比学识更贵重的珍宝?毋须说,不会有的。如果授以劣品,那只会有辱于学识的尊严。当时,人们宁愿堆积万两金箱如奥林匹克山那般高,倾尽克罗伊斯①之富,也要对学识付以可观的奖赏。但是,他们想来想去,认清任凭什么也不能与学识媲美。其后么,干脆什么也不给了。”
①克罗伊斯:小亚细亚面部古奴隶制国家吕底亚的麦牟纳德王朝最后的国王,在征希腊时成为巨富。
“由此可见,金钱比不上学识是不难理解的了!且说,我们既然信服了这条真理,那就不妨在眼前的事实上应用一番。金田算个什么东西!难道不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吗?打个精辟的比喻,他不过是一张流通卷罢了。小姐既然是流通卷的女儿,顶多不过是一张邮票!反过来,看看寒月情况如何。感谢上帝,他毕业于最高学府,名列榜首。至今也毫不懈怠地扎着祖上征讨长州时系过战袍的衣带,日以继夜研究橡树果的硬度。而且他并不满足现状,不是即将发表压倒凯尔文①的高论吗?他虽然偶尔渡过吾妻桥时,曾误演投河的丑剧,但这是热血青年常有的冲动性行为,丝毫无损于他的学者身份。若以迷亭一流的比拟评价寒月,他正是一个流动图书馆,是用知识铸成的二十八毫米的子弹。这颗子弹一旦时机成熟,将在学术界爆炸……假如叫它爆炸……总会爆炸的吧!”
①凯尔文:(一八二四——一九○七)英国物理学家,即威廉·汤姆生。
说到这里,他自诩为“迷亭一流”的比拟并不那么得心应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