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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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汗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眼。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索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庙前,刚刚天晓。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
宋敦看大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饭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间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懈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姿源加料双姘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中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惜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容便。”那人脐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
说犹来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木,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憎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像少,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敦又在舍上拔下一根银曾,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眷,相烦换些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
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嗅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喜。
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拜谢道:“桓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抑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
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橱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掉,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掉扭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帖。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
伍相吹萧子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
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调。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那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认,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
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抠说知其事。刘姬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傍,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沤道:“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于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沤便在厨柜内取了些酪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