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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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张员外也出去游玩。(晚间来,却待入万胜门,则听得后面。人叫“张主管”。当时张胜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做小张员外,甚人叫我主管厂间头看时,却是;日主人张员外。张胜看张员外面上刺着四字金印,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即时进入酒店里,一个稳便阁儿坐下。张胜问道,“主人缘何如此狼狈?张员外道:“下合成了这头亲事!小夫人原是土招宣府里出来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帘儿里看街,只一个安童托着盒儿打从面前过去,小夫人叫住问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说?安童道:‘府里别无甚事,则是前日王招宣寻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不见,带累得一俯的人,没一个不吃罪责。小夫人听得说,脸上或青或红。小安童自去。不多时二二十人来家,把他房仓和我的家私,都扮将去。便捉我下左军巡院拷问,要这一百单八颗数珠。我从不曾见,回说‘没有’。将我打顺毒棒,拘禁在监。到亏当日小夫人人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没决撤,把我断了,则是一事。至今日那一串一百单八颗数珠,不知下落。张胜闻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里,数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动刀顺了。”甚是惶惑。劝了张员外些酒食,相别了。
张胜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回到家中,见小夫人,张胜一步退一步道:“告夫人,饶了张胜性命!”小夫人问道:“怎恁他说?”张胜把适来大张员外说的话说了一遍。小夫人听得道:“却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缝,一声高似一声,你岂不理士得?他道我在你这里,故意说这话教你不留我。张胜道:“你也说得是。”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外面道:“有人寻小员外!”张胜出来迎接,便是大张员外。张胜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来相见,是人是鬼,便明白了。”教养娘请小夫人出来。养娘人去,只没寻讨处,不见了小夫人。当时小员外既知小夫人真个是鬼,只得将前面事,一一告与大张员外。问道:“这串数珠却在那里?张胜去房中取出,大张员外叫张胜同来王招宣府中说,将数珠交纳,其余剪去数颗,将钱取赎讫。工招宣赎免张士廉罪犯,将家私给还,仍旧开胭脂绒线铺。大张员外仍请天庆观道士做蘸,追荐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的心,死后犹然相从。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下受其祸,超然无累。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有诗赞云:
谁不贪财不爱淫?始终难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张主管,鬼祸人非两不侵。
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窑中怨气,买臣担上书声。文夫失意惹人轻,才入荣华称庆。红日偶然阴臀,黄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总难凭,牢把脚跟立定。
这首《西江月》,大概说人穷通有时,固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可以…对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唐朝甘露年间,有个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权压百僚,憧仆干数,日食万钱,说不尽荣华富贵。其府第厨房与一僧寺相邻。每日厨房中涤锅净碗之水,倾向沟中,其水从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见沟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观看,乃是上白米饭,王丞相厨下锅里碗里洗刷下来的。长老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口吟序一首:
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
春丢细糠如剖玉,炊成香饭似堆银。
三餐饱食无余事,一口饥时可疗贫。
堪叹沟中狼藉贱,可怜天下有穷人!
长老吟诗已罢,随唤人工道人,将笊篱笊起沟内残饭,向清水河中涤去污泥,摊于筛内,日色晒千,用磁缸收贮,且看几时满得一缸。下勾三四个月,其缸已满。两年之内,并积得六大缸有余。
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贵,万代奢华。谁知乐极生悲,一朝触犯了朝廷,阎门待勘,未知生死。其时宾客散尽,憧仆逃亡,仓廪尽为仇家所夺。王丞相至亲二十三口,十尽粮绝,担饥忍饿,啼哭之声,闻于邻寺。长老听得,心怀下忍。只是一墙之隔,除非穴墙可以相通。长者将缸内所积饭干浸软,蒸而馈之。工涯丞相吃罢,甚以为美。遣婢于间老憎,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老憎道:“此非贫憎家常之饭,乃府上涤釜洗碗之余,流出沟中,贫憎可惜有用之物,弃之无用;将清水洗尽,日色晒千,留为荒年贫丐之食。今日谁知仍济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听罢,叹道:“我平昔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败?今日之祸,必然不免。”其夜遂伏毒而死。当初富贵时节,怎知道有今日!正是: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又履危机。此乃福过灾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贫贱之时,那知后日富贵?即如荣华之日,岂信后来苦楚?如今在下再说个先忧后乐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内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韩信,妻下下机的苏秦,听在下说这段评话,各人回去硬挺着头颈过日,以待时来,不要先坠了志气。有诗四句:
秋风衰草定逢春,尺蟀泥中也会伸。
画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话说国朝天顺年间,福建延乎府将乐县,有个宦家,姓马,名万群,官拜吏科给事中。因论太监王振专权误国,削籍为民。夫人早丧,单生一子,名曰马任,表字德称。十二岁游产,聪明饱学。说起他聪明,就如颜子渊闻一知十。论起他饱学,就如虞世南五车腹筒。真个文章盖世,名誉过人。马给享爱惜如良金美玉,自下必言。里中那些富家儿郎,一来为他是簧门的贵公子,二来道他经解之才,早晚飞黄腾达,无不争先奉承。其中更有两个人奉承得要紧,真个是。
冷中送暖,闲里寻忙。出外必称弟兄,使钱那问尔我。偶话店中酒美,请饮三杯。才夸妓馆容娇,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犹云手有余香。随口蹋痰,惟恐人先着脚。说不尽制笑胁肩,只少个出妻献子。个叫黄胜,绰号黄病完。一个叫顾样,绰号飞天炮仗。他两个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字,目下识丁,也顶个读书的虚名。把马德称做个大菩萨供养,扳他日后富贵往来。那马德称是忠厚君子,彼以礼来,此以礼在,见他殷勤,也遂与之为友。黄胜就把亲妹六樊,许与德称为婚。德称闻此女才貌双全,不胜之喜。但从小立个誓愿:若喜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马给事见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强,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完娶。
时值乡试之年,忽一日,黄胜、顾样邀马德称向书铺中去买书。见书铺隔壁有个算命店,牌上写道:“要知命好丑,只间张铁口!”马德称道:“此人名为‘铁口’,必肯直言。”买完了书,就过间壁,与那张先生拱手道:“学生贱造,求教!”先生间了八字,将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回。说道:“尊官若下见怪,小于方敢直言。”马德称道:“君予间灾下间福,何须隐讳!”黄胜、顾祥两个在傍,只怕那先生下知好歹,说出话来冲撞了公子。黄胜便道:“先生仔细看看,不要轻谈!”顾祥道:“此位是本县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发解,还是发魁?”先生道:“小子只据理直讲,不知准否?贵造‘偏才归禄’,父主峥嵘,论理必生于贵宦之家。”黄顾二人扣乎大笑道:“这就准了。”先生道:“五垦中‘命缠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算得准!”先生道:“只嫌二十二岁交这运下好,官煞重重,为祸下小。不但破家,亦防伤命。若过得二十一岁,后来到有五十年朵华。只怕一丈阔的水缺,双脚跳不过去。”黄胜就骂起米道:“放屁,那有这话!”顾祥伸出拳来道:“匀”这厮,打歪他的铁哈。”马德称双手拦住道:“命之理微,只说他算不准就罢了,何须计较。”黄顾二人,口中还不干净,却得马德称抵死劝回。那先生只求无事,也不想算命钱了。止是:阿谏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连马德称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虽不深怪那先生,却也不信。谁知三场得意,榜上无名。自十五岁进场,到今二十一岁,三科不中。若沦年纪还不多,只为进场屡次了,反觉不利。又过一年,刚刚二十二岁。马给事一个门生,又参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寻马万群当初做有司时罪过,坐赃万两,着本处抚按迫解。马万群本是个清官,闻知此信,一口气得病数日身死。马德称哀戚尽礼,此心无穷。却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万两赃银交纳。此时只得变卖家产,但是有税契可查者,有司径自估价官卖。只有续置一个小小日庄,未曾起税、官府不知。马德称恃顾祥平昔至交,只说顾家产业,央他暂时承认。又有古董书籍等项,约数百金,寄与黄胜家去讫。却说有司官将马给事家房产田业尽数变卖,未足其数,兀白吹毛求疵不已。马德称扶枢在坟堂屋内暂住,忽一日,顾祥遣人来言,府上余下田庄,官府已知,瞒不得了,马德称无可奈何,只得入官。后来闻得反是顾祥举首,一则恐后连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脸。德称知人情好险,付之一笑。过厂岁余,马德称在黄胜家索取寄顿物件,连走数次,俱不相接,结未遣人送一封帖来。马德称拆开看时,没有书柬,止封帐目一纸。内开某月某日某事用银若干,某该合认,某该独认。如此非一次,随将古董书籍等项估计扣除,不还一件。德称人怒,当了来人之面,将帐目扯碎,大骂一场:“这般狗邑之辈,再休相见!”从此亲事亦下题起。黄胜巴不得杜绝马家,正中其怀。正合着西汉冯公的四句,道是: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