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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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皆无不乐之理。孔子曰:“乐在其中。”颜子曰:“不改其乐。”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论语》开首说“乐”,《中庸》言“无入而不自得”,程朱教寻孔颜乐趣,皆是此意。圣贤之乐,余何敢望,窃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之乐云耳。
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余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也。
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知非福?举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热光景,即是冷消息。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铸圣贤,劫以炼仙佛也。
牛喘月,雁随阳,总成忙世界;蜂采香,蝇逐臭,同是苦生涯。劳生扰扰,惟利惟名。牿旦昼,蹶寒暑,促生死,皆此两字误之。以名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为虿而螫心,心之神损矣。今欲安心而却病,非将名利两字,涤除净尽不可。
余读柴桑翁《闲情赋》,而叹其钟情;读《归去来辞》,而叹其忘情;读《五柳先生传》,而叹其非有情非无情,钟之忘之,而妙焉者也。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书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语余曰:“诗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谓逸矣!余梦中有句云:“五百年谪在红尘,略成游戏;三千里击开沧海,便是逍遥。”醒而述诸琢堂,琢堂以为飘逸可诵,然而谁能会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语人:每晚家居,必寻可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也。
曾有乡人过百岁,余扣其术。答曰:“余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
昔王右军云:“吾笃嗜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我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右军可谓自得其乐矣。
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余居禅房,颇擅此胜,可傲放翁矣。
余昔在球阳,日则步履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挑灯读白香山、陆放翁之诗。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座,与之相对,如见其襟怀之澹宕,几欲弃万事而从之游,亦愉悦身心之一助也。
余自四十五岁以后,讲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决不令之入。譬如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近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适之象矣。
养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时时谨慎耶!
张敦复先生尝言:“古人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间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
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气和,无歆羡,亦无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乐也。
圃翁曰:“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当时之忧馋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静,其苦为何如耶!故读书为颐养第一事也。
吴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园,颇具泉石之胜,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观,诚养神之胜地也。有天然之声籁,抑扬顿挫,荡漾余之耳边。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声,微风振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画图也。以视拙政园,一喧一静,真远胜之。
吾人须于不快乐之中,寻一快乐之方法。先须认清快乐与不快乐之造成,固由于处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还从己心发长耳。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能战胜劣境之人,视劣境所征服之人,较为快乐。所以不必歆羡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异雪上加霜,愈以毁灭人生之一切也。无论如何处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须从郁郁之中,生出希望和快乐之精神。偶与琢堂道及,琢堂亦以为然。
家如残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烟,才如遣电,余不得已而游于画,而狎于诗,竖笔横墨,以自鸣其所喜。亦犹小草无聊,自矜其花;小鸟无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诗一画始成。与梅相悦,与禽相得,与峰相立,与霞相揖,画虽拙而或以为工,诗虽苦而自以为甘。四壁已倾,一飘已敝,无以损其愉悦之胸襟也。
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宝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
心无止息,百忧以感之,众虑以扰之。若风之吹水,使之时起波澜,非所以养寿也。大约从事静坐,初不能妄念尽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于无念,如水之不起波澜。寂定之馀,觉有无穷恬淡之意味,愿与世人共之。
阳明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录此以为读书之法。
汤文正公抚吴时,日给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鸡,公知之,责之曰:“恶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为分所应尔。不知甘脆肥腊,乃腐肠之药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饮食不节。俭以养廉,澹以寡欲,安贫之道在是,却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贪屠门之嚼,食物素从省俭。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复用矣。庶不为汤公所呵乎!
留侯、邺侯之隐于白云乡,刘、阮、陶、李之隐于醉乡,司马长卿以温柔乡隐,希夷先生以睡乡隐,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谓白云乡,则近于渺茫,醉乡、温柔乡,抑非所以却病而延年,而睡乡为胜矣。妄言息躬,辄造逍遥之境;静寐成梦,旋臻甜适之乡。余时时税驾,咀嚼其味,但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梁枕耳。
养生之道,莫大于眠食。菜根粗粝,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馔也。眠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片刻,亦足摄生也。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然睡亦有诀。孙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去:“先睡心,后睡眼。”此真未发之妙。禅师告余,伏气,有三种眠法:病龙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龟鹤眠,踵其膝也。余少时,见先君子于午餐之后,小睡片刻,灯后治事,精神涣发。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后,于竹床小睡,入夜果觉清爽。益信吾父之所为,一一皆可为法。
余不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殁,一切世味,皆生厌心;一切世缘,皆生悲想。奈何颠倒不自痛悔耶!近年与老僧共话无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少忏宿愆,献佛以诗,餐僧以画。画性宜静,诗性宜孤,即诗与画,必悟禅机,始臻超脱也。
跋
予妇兄杨甦补明经曾于冷摊上购得《浮生六记》残本,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卜宅沦浪亭畔,颇擅水石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几何时,一切皆幻。此记之所由作也。予少时尝跋其后云:“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妇准以—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色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万年相守,亦奚稗乎?呜呼!人生有不遇之感,兰杜有零落之悲。历来才色之妇,湮没终身,抑郁无聊,甚且失足堕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难之。乃后之人凭吊,或磋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寿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